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寧立言與喬雪已經從火場來到了特三區警察局。寧立言雖然警銜不高,但是時下正要用着他辦案,李俊清給了他極高的權限,便是特三區的局長也不如他來得威風。
法醫本已經睡下了,硬是被他派人從家裡叫起來,揉着惺忪睡眼趕到斂房驗屍。
警局門外,身穿紡綢褲褂腰裡彆着斧子匕首的混混站成兩大排,人數足夠一個連。殺氣騰騰如臨大敵,如果不是和站崗的警衛相處融洽,互相遞煙閒談,多半會讓人誤會,天津的混混發了瘋病,要攻佔警局。
雖然寧立言眼下沒開山門,可是上趕着巴結他的混混有的是。他家被人放火的消息一傳開,附近的混混便主動上門護法,給寧立言充當義務保鏢。這既是表忠心套交情,也是給寧立言釋疑,這場火災跟自己無關。
寧立言既是警官又是天津黑道上新崛起的龍頭大哥,敢去他家放火的狂徒屈指可數。劉光海與寧立言因爲碼頭的事有些不愉快,袁彰武也沒落網。萬一有人把這些矛盾與火災聯繫到一起,搞不好就是場無妄之災。是以不管出身東頭還是西頭的混混,都需要努力證明自己清白無辜。
司機老謝也已經趕過來,他在路上攤了煎餅果子,見面就給寧立言和喬雪一人遞過去一套,嘴裡安撫着:
“東家也別難過,那窮老俄也算是解脫了,要不然就他那窮德行,還不定怎麼受罪呢。人的命天註定,胡思亂想沒有用。他就該着這麼死,跟誰都沒關係,您可千萬別往自己身上想。煎餅趁熱趕緊吃,涼了吃完不舒服。這年月,吃點喝點都是掙的,其他都是扯淡。”
寧立言咬了口煎餅,側頭見喬雪也在吃,問道:“這東西吃得習慣?我還以爲喬小姐只吃麪包,不吃本地的乾糧。”
“我說過了,我要了解這座城市,首先就是從食物開始。這個煎餅味道不錯,跟我平時吃得不一樣。要說英租界也是個商業發達的地方,可是在早餐上,反倒不如華界?”
“英國人不好這口吃食,所以沒多人去租界幹這個。再說老謝是個會吃的主,知道去哪買到好吃的早點,你家裡的僕人沒他的道行。”寧立言指着手上的煎餅說道:
“有人說天津的煎餅果子是純綠豆麪外加羊棒骨吊湯,我得告訴你,這說辭是專門糊弄你們這幫外地人的。煎餅果子面裹面,是窮人的吃食,一碗羊骨湯比一套煎餅也不便宜,不能拿來攤煎餅,純綠豆麪也不可能,那玩意粘不起來。這東西是綠豆麪加棒子麪,比例要麼是八二,要麼是七三。至於調麪糊的,就是涼水。油就是餅鐺上那一點,多了不夠本,再有講究的,就是卷煎餅的時候,滴幾滴香油。雖然是窮人的吃食,捲上甜麪醬撒上蔥花、碎芝麻,那味道卻是令人難忘。面裹面搪時候,一套煎餅下去,纔有力氣幹活。將來誰要是再拿羊棒骨什麼的糊弄你,你就不至於上當了。”
喬雪聽得津津有味,連煎餅都忘了咬,這時才點頭道:“真沒想到,就是一套煎餅,居然有這麼多講究。”
“民以食爲天,尤其天津人最喜歡在吃喝上動腦筋。要講打仗或是治國,我們是外行,可要說到吃喝,北方天津人得算是專家。馬路上隨便找個人,都能成本大套的給你講究出一篇‘食譜’。包括天津的詩人,也是以寫吃爲擅長。油炸螞蚱遠聞香,滷味人稱鴨子王。鐵雀莫將他雀混,登盤先喜啖鈴鐺。這種描述吃食的詩文,註定出在天津衛。改日我做東,請喬小姐逐樣品嚐。”
喬雪微笑着看着寧立言:“三少這是……平靜了?”
“算是吧。”寧立言咬了口煎餅,用力咀嚼吞嚥下去。“我光生悶氣沒用,吃飽了纔有力氣幫老伯爵報仇,也是幫我自己報仇。敢放火燒我的房子,反了他們了!那幫人是衝着我來的,不把這事弄明白了,我睡覺都睡不安穩。至於跟喬小姐講這些,是因爲我對你的承諾。答應你的事,總是要做到,否則便成了言而無信。我也和彼得羅夫承諾過,絕對要住滿租期的,沒想到違約的居然是他。”
他又看看喬雪:“喬小姐爲我的事一夜沒睡,我實在是過意不去。抓緊時間吃點東西吧,一晚上不睡的人,心裡有火,吃不下飯食。可越是這樣越得吃,否則身體扛不住。天亮了,人會越來越多,你現在不吃,待會想吃都找不到時間。”
寧立言說完,便狼吞虎嚥地將剩下半套煎餅塞進嘴裡。剛吃完沒多長時間,預言便應驗了。
最先趕過來的是陳夢寒,她神色匆忙地跑過來,二話不說先是朝寧立言上下打量,確定他平安之後才長出口氣。“謝天謝地,你沒事就好。聽說你那房子起火了還出了人命,差點沒把我嚇死。”
“我當時不在家,一點傷都沒受。而且你放在那的那些擺件,我也都帶出來了。”
陳夢寒先愣了一下,隨後纔想起寧立言說得是什麼,搖頭道:“只要你平安就好,那些東西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在乎。我看你還是乖乖回國民飯店來住,那裡畢竟是租界,他們不敢亂來。”
直到這時,她纔看見了喬雪。第一眼看過去,陳夢寒愣了一下,驚訝於世間居然還有如此美麗的女子。片刻之後臉色才恢復正常,寧立言爲兩人引薦之後,她便也保持着禮貌向喬雪打招呼問好,簡單寒暄兩句,便又回到寧立言身邊,主動挎住了寧立言的胳膊。
“幹什麼……我這工作呢。一會得進斂房,你不怕嚇着啊。”
“你去哪我去哪,你不嫌惡心,我就不在乎。再說我不會妨礙你的。”陳夢寒說這句話時,鼻子哼了一聲,不知道這妨礙兩字,指的是不是工作。
她又問道:“武小姐呢?她離三少的住處最近,怎麼不見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打上次她跟我發完脾氣,就已經不在那住了。全家都搬走了,誰知道去哪。”
寧立言嘴上說着,心裡卻知道,武家人的離開,未必只是因爲與自己交惡,更大的可能還是去從事自己的事業。
有了在花會上贏來的錢財,武漢卿就又有了招兵買馬的資本。可是沒有人幫襯,他一個外鄉人又能招到幾個兵,買到幾條槍?但願他這次,不要再被人騙。
至於武雲珠是否真從自己的生活裡消失,也難說的很。昨天晚上火警報的及時,否則消防隊也不會去得那麼快。自己周圍幾戶鄰居都睡得很死,直到消防隊來才聽到動靜,肯定不是他們報的警,做這事的人也許就是她也未可知。
這個念頭在腦海裡迅速閃過,嘴上應酬着,心裡明白,陳夢寒這麼問不是真的關心武雲珠,而是在提醒自己。
你寧立言出事,我陳夢寒是第一個衝過來的,你心裡得有點數,知道誰對你最好!看來是喬雪的出現,刺激了陳夢寒,讓她有點吃味。
他所謂要去斂房的說辭,自然是一句戲言。即便陳夢寒不在此地,也沒有把寧三少爺叫到斂房交代結果的道理。眼睛裡滿是血絲的法醫一邊打着哈欠一邊來到寧立言身邊,將驗屍的結果遞上去,不等寧立言看,主動彙報道:
“這是讓人從後面勒住脖子,給勒死的。拿的傢伙應該是個麻繩,再不就是褲腰帶。這是個慣手,這窮老俄沒怎麼掙扎就嚥氣了。據我分析,必是死者聽到外面動靜,出門去看,沒想到中了暗算。兇手一個套白狼,就把人結果了。”
陳夢寒道:“那他們怎麼不上樓去看看?”
“他們不敢。殺人犯擔心寧三少手裡有槍,所以殺了房東便放火燒屋,不敢正面衝突。”喬雪在旁說道,陳夢寒笑了笑,
“不愧是美女偵探懂得真多,我這個小女人可是聽不明白這個,我就知道自己的男人不能有閃失。立言你聽到了吧?這幫人心狠手辣,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你乖乖到國民飯店去住,哪也不許去。”
寧立言沒說話,看着手上這份驗屍報告,心思已然飛到了遠方。繩索?又是繩索?他原本就認定,放火燒屋的必是之前殺害雲麗英以及綁架巖倉的那幫歹徒。現在聽到兇器,就越發證實了自己的觀點。
天津這地方,每年也出不少命案,窮兇極惡得歹徒,也遇到不少。可是敢去放火燒警察房子的,卻極爲少見。
這是個極壞得苗頭,若是讓他們的膽量放縱下去,便沒有不敢殺的人,沒有不敢做的案。不光是自己,只怕自己身邊的人,也未必就安全。
他看了一眼陳夢寒,正色道:“這兩天好好在國民飯店待着,沒我的話,哪也不許去。錯非是聽說我死了,否則決不許你離開飯店。”
“立言……”陳夢寒想要分說什麼,但是看寧立言的眼神,便不敢多說話。寧立言轉頭又對老謝道:“你也是一樣,最近加小心。”
“三少就放心吧,我老謝是幹嘛的?這輩子闖蕩江湖,嘛場面沒見過?就這幫玩意,還想算計我?想瞎了他們的心!您就放心吧,嘛事沒有,讓陳小姐注意就完了,我沒事。”
寧立言正想再數落老謝幾句的時候,老丁已經開着汽車趕過來,車門開啓,從車上走下來的並非楊敏,卻是宋麗珠。
她幾步來到寧立言面前,低聲道:“寧三少,我師妹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有個情況必須跟三少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