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三個人裡只有一個是醫生,還包括一個傷號,但是並未影響手術的進行。唐珞伊學貫中西,又是史密斯診所裡的一把好手,與閻王爭奪魂靈乃是吃飯的手藝。寧立言和宮島醫術略遜,可是對於槍傷處理都是內行,三九六人合作毫無障礙,手術進行的很是順利。池小荷算是保住了性命,只需要靜養一段時間就能痊癒。人用了麻藥,一時半會醒不過來,房間裡又恢復了清淨。
寧立言的傷口也做了處置,他傷得不算太重,但唐珞伊眼裡他纔是最危險的那個。搶救池小荷的時候雲淡風輕,給寧立言包紮反倒是滿頭大汗。
此時已經到了凌晨,寧立言正尋思着說點什麼,宮島卻朝他點了點手:“出去抽支菸。”寧立言知道這是宮島有話要問自己,自然不能推辭,隨着這魔女一前一後離開房間,直奔露臺。
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誰都沒說話,只是用力吸菸,彷彿來這裡真的是爲了過煙癮。還是寧立言帶頭打破這種沉默:“想問什麼就問吧。要說當沒事發生,這種話大家都不信,說出來也沒意思。我相信日本人肯定搞過我的檔案,以他們的能力,也肯定能查到一些東西,或許不完整,或許有些連我自己都不記得的事。不過不管怎樣都好了,今晚我很願意幫你把它補充完整。”
“日本人的檔案跟我也沒什麼關係,補不補我不在乎。”宮島吐了口菸圈:“我看過你的記載,日本人曾經懷疑你接受過專業訓練,也知道你和哈里斯的關係。不過這都不是問題,這個圈子裡從來不講什麼身家清白。要求一個人跟誰都沒往來如同一張白紙,那是小孩子才幹的傻事。但是在今晚之前,沒人確定你會用槍,而且打得那麼準。如果不是有王竹森那件事,我都忍不住懷疑,租界那個殺手和你是一個人。”
“其實這麼想也沒錯。你想想看一個租界大亨和一個專門殺漢奸的殺手,這不是很完美的組合?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會有人把這種故事寫出來給大家看,比如一個人白天是警察,晚上就變成夜行人殺那些罪犯。”
“也許吧。不過沒關係了,你會什麼本事,又有什麼立場都跟我無關,你反正不會害我就行了。”宮島說到這裡又沉默了一陣,接着說道:“你今天完全有機會殺我的,在你的援兵出現之後,你已經用不上我。擡手一槍,就可以打碎我的腦袋。我過去一直以爲自己殺人的手藝比你好,但是今晚上纔看出來,不是那麼回事。你要想殺我,就是一個念頭的事。爲民除害也好,爲國鋤奸也好,你都有這個立場。而且殺了我還能送甘粕正彥忤逆不孝,沒有上級命令,擅自派部下暗殺安國軍總司令,即便是土肥原都會非常被動,何況是甘粕這個混蛋。你沒這麼做,我很高興。至少知道我沒看錯人。”
她說着話走到露臺邊緣向外張望:“我其實看錯過很多人,也受過不止一次傷。以爲這次又看錯了,還得賠上命。沒想到老天爺對我不錯,總算讓我看對了一次。不過看對看錯有什麼關係呢?你看,在我眼裡一切都是黑的。就算從這走出去,依舊是要走到這沒完沒了的黑夜裡,沒有一處燈火屬於我。小荷說她的靈魂早已經死了,我又比她好多少?她不怕死我也不怕!即便是用性命作爲檢驗對錯的標準,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大不了。”
“你想多了,我爲什麼要殺你?”寧立言也來到她身邊,向着無邊夜幕用力吐出一口煙。“我身上確實藏着一些秘密,但是跟你們想的並不一樣。日本人怎麼想我管不了,但我希望你相信,我並沒有加害你的意思。”
“我們這行說相信就是笑話,父母夫妻乃至父子,誰能相信誰?但是我願意信你!既然你說不想殺我,那就是不想殺我,哪怕將來上當我也不在乎。”
宮島轉身盯着寧立言:“跟我走吧!帶上你的女人,我送你們去滿洲。我手上好歹有幾千安國軍,就算是日本人也要賣我三分面子。甘粕正彥也好土肥原也罷,都不至於把我逼得太狠。再說我在東京也有自己的關係,就算他們想翻臉,我也能找到人護身。”
“怎麼?害怕了?你好歹也是個總司令,總不至於被幾桿手槍就給嚇住。”
“我怕的不是這幾個刺客,而是你做的事和你的朋友!那位藏在暗處開槍的人不管是誰,對你來說都非常危險。帝國可以容忍合作者有着英國、美國或是其他什麼國家的身份,但是有些身份是不能容的,至於這些身份是什麼,你應該很清楚。你現在做的事本來就是在玩命,如果搭上那些人,就和送死沒區別。我不想問,也不想去了解這些。其實這些事說開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你走,就和你無關,沒人能追究什麼。哪怕真被人逮住把柄,我也能保護你的安全。相反,留在這裡纔是後患無窮。你不會每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萬一……”
這個魔女很少這麼正經說話,寧立言前後兩世認識她,也不記得她有過幾次正經時候。此時聽她這麼認真的爲自己着想,心裡多少有些感慨,但是隨即又消失無蹤。
兩軍對陣,註定大家只能是敵人。今天不開槍打她是自己身爲天津爺們做不出這種事,但是不代表真的就此改變陣營。若想走自己早已經走了,澳門、南美,有的是地方可去,又怎麼可能去滿洲或是東京?
他笑了兩聲:“格格多慮了,事情沒那麼嚴重。我喜歡交朋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也是江湖人該做的事。出來混街面的如果不能做到四面八方都有朋友,那就證明他是個廢物,更沒法在江湖上立足。平日裡結交朋友,有難時自有人出手相助,這本來就是尋常事,不值得大驚小怪。至於我現在要做的事,也不是我一個人做,很多人都會做。既有我也有日本人。在我前面有大個的頂着,就算是天塌下來,第一個砸死的也不是我。我從小生在這裡,吃不慣別處的水,還是不想動了。若是萬一有一天真到了那一步,我再走也不晚。”
宮島看看他並沒有急着說話,過了好一陣之後才說道:“這句話我記住了,你自己也記清楚。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不來東北而是跑去別處,我可跟你沒完!”
說完這話她邁步向房間走去,寧立言問道:“你去哪?”
“掛電話報警!我們的汽車遭遇襲擊,小荷不幸中彈身故,我不把久井吉之助祖宗八輩罵化了都對不起他!你也別傻站着,去看着小荷。等她麻藥勁過了,能看到你在面前,對她來說是個安慰。我一會得去趟金船,既然小荷要死,就得有屍體。這種事你們誰都下不了手,只能我來。”
內藤義雄別墅內。剛剛送走了客人的內藤靠在安樂椅上,身體隨着椅子來回搖動。身體衰老的跡象越來越明顯,精力越來越難以集中,也特別容易感到疲憊。可是真的想要休息時,又發現自己睡不着。
那位貼心的老僕人已經送來了憲兵隊、警察署等方面傳過來的消息。作爲本地間諜領域的活化石,縱然是年邁力衰,影響力和人脈依舊不是普通人能比。日租界的風吹草動,沒什麼能瞞過他的手眼。
其實早在甘粕籌備之時,內藤已經有所察覺,之所以沒出手,只是認爲沒必要。寧立言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從自己理想的繮繩,變成了一根危險的馬刺。如果能被這種粗鄙野蠻的方法除掉,也未必就是壞事。再說他和喬雪同居的事刺激了吉川幸盛,那個理智的瘋子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自己犯不上爲了寧立言去招惹這麼個聰明又瘋狂的財閥。
他當時正要進行一件重要的工作,顧不上處理這點小事。原本想着事情結束之後,再做個及時出現的黃雀把螳螂一口吞掉,沒想到居然會出現這種反覆。
寧立言逃脫的可能性也在他考慮之中,但是卻從未想過是以這種方式。甘粕正彥手下最爲精銳的戰士被殺個精光,卻還是沒能留下那輛別克汽車。即便是寧立言精心改裝之後,他那部別克勉強可以算作“保險車”,但是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宮島的手段也不足以達到那個地步,到底是誰在暗中幫他,他手上又有多少底牌?
內藤越想越是吃力,不得不感慨歲月不饒人,只能暫時放棄考慮這些複雜的事,轉而考慮起甘粕正彥。不管螳螂是否成功捕捉了蟬,自己黃雀的地位不變。這隻螳螂跳的太兇,也是該教訓一番。吉川幸盛那種涼薄之人,也不可能真的出力維護甘粕,順手把他踢出局對自己而言也不是壞事。
人在安樂椅上來回晃動着,內藤雙眼半睜半閉,如同囈語一般喃喃道:“子彈奈何不了你,銀彈又怎樣?你這小子向來聰明,可你再怎麼聰明也猜不到,那六千萬銀元已經成了老夫囊中之物。有這六千萬銀元兜底,儲備券就永遠不會崩盤。這一局老夫已經立於不敗之地,看你怎麼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