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過了年,但是還沒到二月二,海河依舊結冰。固然有人鑿冰採冰,但規模總歸有限還是行不了船,而且這時候的冰薄易碎不能承重,“冰排子”不能使用,日租界的碼頭便格外蕭條。
碼頭上冷冷清清,只有些日子艱難的窮苦力扛着扁擔或是鐵鍬縮在背風的角落裡等活,再就是十幾個身穿二大棉襖或是裹着老羊皮襖的青幫弟子在碼頭留守看着貨。這時候的碼頭沒什麼事幹,這幫人湊在一塊也就是喝酒抽菸擲骰子,再不然就是玩骨牌。
兩個穿着棉大衣的男子坐在旁邊,和這幫混混保持着大約一米的距離,有一搭無一搭的閒聊。他們並不參與賭博或是飲酒,就算有人把酒瓶子遞過去,也是笑着拒絕。四隻小眼睛在這幫混混身上轉來轉去,觀察着這幫人的一舉一動。
這兩人都是日本人,來自甘粕組建的日本青幫。根據在內藤家裡達成的協議,這些浪人監督碼頭運轉管理,防止有人破壞煙土運輸。這自然是個藉口,真正用心是希望瞭解碼頭的運營手段以及規則,再找到合適的合作伙伴方便將來取而代之。
裡見甫和甘粕觀點一致,未來帝國必然會對華北用兵,這座城市肯定是帝國囊中之物。作爲南北通衢要津,天津未來必然是日本全面對華作戰的交通樞紐兵站所在,必須保證交通運輸通暢。控制全市碼頭、貨運的幫會必須由帝國控制,最好由日本人直接出面管理。
上次因爲不熟悉情況吃了虧,這次就變得格外謹慎,有充分的把握才能對寧立言下手。派來監督的都是甘粕在日本青幫裡的心腹,對自己忠心耿耿人也精明,又是浪人出身,知道怎麼和混混打交道。
甘粕以軍法約束手下,這兩人對於甘粕交待的工作不敢怠慢,強迫自己裝出一副笑臉跟這幫混混套交情。明明自己不吃不喝,卻出錢爲他們買酒買肉,和這幫人混得很是熟慣。眼看這幫混混不是賭的入迷就是喝的滿臉通紅,兩個日本人便放心套話:
“我們一直不明白,爲什麼必須有腳行存在?貨主可以自己帶裝卸工人,又或者直接和工人聯繫。現在失業的人那麼多,很容易就能找到力工。大家如果都這樣做,咱們的好日子不是就到頭了?”
一個臉上有疤的混混看了兩人幾眼,眼神中滿是鄙夷:“要不說你們是小日本呢?
巴掌大的國家,小地方來的沒見過市面,一張嘴就露怯。自己帶人,馬路上找人?真虧你怎麼想出來的?這是嘛地方?這是天津衛!哪個碼頭都有主,哪個倉庫都有人管,誰敢隨便動一手指頭就是出人命的事!沒事亂摸別人的東西,還要不要命了?”
另一個平日負責發籌記賬的混混略有些文化,說話也客氣些。“也不光是這個原因,主要是你們說的這幾個辦法都不可行。一條船能帶多少苦力?又要多少成本?別忘了他們也是人,不可能白讓他們幹活,除了支付搬運費用以外,沿途還要提供伙食,你算一算賬就會發現比僱人裝卸開銷大得多。至於隨便僱人更不是辦法。這賣苦力也是個熟能生巧的事,換個外行來不是不能幹,但是不出活。到時候一天干不出半點的工,貨主不得急死?”
那臉上有疤的混混繼續說道:“再說你以爲這幫人好管啊?掙的少活又累,幹一天掙不回兩個窩頭來,誰不是一肚子怨氣?他們有怨氣不敢跟別人撒,就撒在自己人身上。有老婆打老婆沒老婆打孩子,都沒有就只能打架。可你得知道,是因爲有我們在這,他們纔跟自己來勁。沒人管着他們,他們就敢跟貨主耍脾氣。不是漲錢就是偷東西,到時候把你的東西乒乓一扔摔散了摔壞了算誰的?貨主要是敢說話,他們就敢打人,這買賣還怎麼幹?有個腳行在,嘛事都跟我們說,貨主就知道找誰交涉。要是都自己找人,我們撒手不管,這地方就亂套了。”
“是啊,你以爲這幫苦力好管?笑話!那是我們好管,你換個生人來這試試,沒半天就得打起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日本人當三孫子訓,這兩個日本人倒也不生氣,反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兩眼放光。捱罵本就是他們的工作之一,只要能學會管理碼頭的知識,捱打都不算什麼何況是罵。
就在這時,那個疤面混混忽然把菸頭往地上一丟,罵了一句髒話之後說道:“壞了!怕嘛來嘛,那幫苦力打起來了!”
兩個日本人也發現,在碼頭等活的那幫力工不知道爲什麼發生了爭鬥。在混混們面前這些苦力個個溫順聽話,讓日本人誤以爲這就是一羣老實無用之人,可以隨意擺佈。這時纔看出來他們到底有多可怕。
二十多個苦力揮舞着手上的鐵鍬混戰在一處,嘴裡在罵手上不停,那明晃晃的鐵杴朝對手身上招呼,完全不在意是否會鬧出人命。幾個混混朝那邊跑過去,兩個日本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也往那邊趕去要學習一下怎麼平息事端。
可是等他到了地方發現這些混混有點言過其實,他們對於苦力的控制力似乎也就那麼回事,叫破了喉嚨也沒人聽。剛一罵街,就有人一鐵杴劈過來,那幾個混混也不是省油燈,叫罵着加入戰團,竟然和苦力打起了羣架。
這個日本人無可奈何向夥伴看去,想要徵詢對方意見。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夥伴的蹤跡。就在這眨眼的功夫,這個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日本浪人心內生出警覺,下意識覺得這場羣架似乎是個陷阱。不等他想出辦法脫身,一把鐵杴已經從後面劈過來,揮舞鐵杴的男子大罵道:“我們打架你看樂,就數你不是玩意,弄死他!”
一個小時後,宋國樑趕到了寧立言的別墅。化裝成苦力打鬥的徐恩和以及門下弟子早已經回來,彼此見面互相點頭示意。
寧立言問道:“事情處理得乾淨麼?”
“三爺放心,兩小日本都扔到冰窟窿裡了,等到開凍以後就算能漂上來也爛透了。他親爹來都認不出人。”
“那些弟兄呢?”
“都調到太古碼頭了,日本人沒法去英租界抓人,也查不出什麼。再說殺人這事是他們動手,走漏風聲就是死罪,自己也不敢往外說。”
“那就好。按說好的價給錢,買大家個嘴嚴。不過別一次性給,按天發給他們,省得他們有錢就折騰露出破綻。告訴他們,這是剛開始,後面還有得忙和。”
“三爺放心,弟兄們都準備好了,就等您下令呢!這幫王八蛋的自己開香堂立門檻,是要從我們手裡搶飯吃。他不讓咱活,咱就得讓他死!弟兄們都抽好籤了,這回認可死,也得給自己家裡留下這鐵桿的莊稼!小日本不是橫麼,這回讓他知道知道,在中國人的地方輪不到他們說了算!”
日本青幫對於本地青幫來說自然也是巨大壓力,尤其宋國樑和寧立言走的太近,一旦日本青幫得勢,他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在本地類似他這種情況的混混還有不少,這幫人都是日本青幫的天然對頭。再說甘粕成立這個幫會又要入主碼頭,讓所有混混都心生警惕,擔心日本人是來搶飯的。不提國家民族大義,就是爲了自身利益考慮,保證自己在碼頭上的乾股,這幫人也必須跟寧立言一條心。
一股西北風吹過街頭,吹得行人打了個寒顫,一邊加快腳步,一邊抱怨着爲何過完年天氣還是那麼冷。紅日西墜天已黃昏,日租界的居酒屋也到了上座之時。
居留民團頒佈的禁止僑民在租界外消費禁令對於大人物來說毫無役以,可是普通日本人卻不敢違抗。除了少數膽大的敢化裝成高麗人到外面逍遙,大多數人還是乖乖聽話,把錢花在本國租界裡,因此大多數居酒屋生意很是興隆,但偶爾也有例外。
鬆島街上一家新開的居酒屋便是這樣的倒黴蛋。雖然店面設在熱鬧的“遊廊地”,人來人往客源充足,周圍幾家居酒屋全都客滿,可滿臉橫肉的老闆加上兩個凶神惡煞般的夥計就像是辟邪的靈符,把客人嚇了個精光。
有的尋歡客認出來,這家新店的老闆和夥計都是以前在租界無事生非的浪人,隨後又得知他們如今已經加入了日本青幫,就更不可能上門。
鄰居家裡高朋滿座吆五喝六,自家店面冷冷清清如同墳地,急火攻心的老闆一邊喝着清酒一邊破口大罵。不是罵夥計不好好工作,就是罵日本僑民不懂好歹,又罵鄰居卑鄙無恥,肯定用了什麼骯髒手段拉走了自己的客人,否則爲何只有自己沒生意。隨後表示早晚有一天自己要重操舊業,放火把周邊幾個居酒屋全都燒光,等到租界只剩下自己一家酒屋肯定生意興隆。
他罵得正起勁,忽然門簾掀動,幾個腳步歪斜的醉漢走進來。只看他們的身高就知道是中國人,剛纔還在犯愁客人的老闆這時卻勃然大怒,大罵道:“把他們趕出去!我們這裡只爲日本人服務!”
兩個夥計走過來邊用日語大罵邊把人往外推,沒想到幾個醉漢醉得過分,竟然有膽子對打。雙方互相揮動拳頭對毆,隨後就見幾個醉漢從懷裡摸出酒瓶朝着四下亂丟。
酒瓶破碎,一股煤油味道迅速蔓延,酒館老闆到底是浪人出身聞到味道就知道不妙,他剛喊了一聲:“去拿槍!”已經有醉漢丟出火柴,烈火熊熊燃燒,火龍狂舞!
“救命啊!”
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響起!隨後尖叫聲此起彼伏,人羣開始騷亂。事發的地點乃是不久之前剛剛開張納客的一家賭場,一羣人正賭在興頭上,卻發現不知從哪裡冒出了幾十條蛇,一邊遊弋一邊向外吐信。
雖然這些蛇都是菜蛇並無毒性,可是對於那些女士來說,菜蛇和毒蛇並沒有多少區別。再說幾十條蛇同時出現,就算知道它無毒,也難免心驚肉跳。有人跳上了桌子,有人心慌意亂地亂跑,混亂中有人悄悄拿出了鐵皮香菸筒製成的簡易炸彈,朝着角落扔出去……
酒館、賭檔、以及日本妓院,日本青幫建立之後爲了斂財所設經營的生意,無一例外全都遭遇了打擊。與此同時,英租界內也傳來消息,寧立言的別墅被人扔了炸彈,還有人朝他的別墅打了一梭子子彈隨後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