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寧立言擔任了冀東儲備銀行總顧問,開拓南方煙土市場的工作就沒法參與。拋開立場問題不討論,寧立言之前提出的煙土南銷建議確實屬於一條上策,與甘粕正彥以及裡見甫不謀而合。
近代中國經濟結構本就是南重於北,不管是工業還是商業北方都不能和南方相提並論。再說南京是國民政府的首都所在,南方的經濟以及治安情況對於國民政府影響更爲直接。
正如寧立言所說,日本人每從煙土市場賺一塊錢,南京政府就少了一塊錢的收入,一進一出關系非細,並不能因爲簡單人事變動就放棄一個如此龐大的市場。既然寧立言去不了,就只能裡見甫親自掛帥,爲日本帝國經略毒品網絡。
他一走桃山街這邊就只剩了甘粕正彥,這位關外的夜皇帝又拿出了在哈爾濱的風範,別墅裡既有威士忌、高麗娼妓也有武士刀和手榴彈。
袁彰武每次來到這棟別墅都感覺頭皮發麻。雖說他拜在土肥原門下,和甘粕正彥算是自己人,可是每當他看到甘粕正彥的臉再想到別墅裡存放的武器就不由得提心吊膽魂飛魄散。根據他的瞭解,這位日本“幫友”殺人成性喜怒無常,就算是自己人也未必一定安全,有些人不知哪裡不對惹惱了他,結果就是個死。這種倒黴蛋裡也包括真正的日本人,甘粕照樣不留情面,袁彰武這個中國人就更不用說。
他儘可能躲着甘粕,避免和他見面,可是雙方又有公事上的合作,想躲也不是那麼容易。再說事情牽扯到他頭一號仇人寧立言,就更要硬着頭皮主動和甘粕接近。
臉上的肌肉因爲強做笑臉而發酸,但又不敢不笑。舉拳不打笑臉人的規矩在日本是否通用說不好,不過不管怎麼說笑着點總沒壞處。
甘粕看着袁彰武臉上也帶着笑,只是這種笑容讓人毛骨悚然看一眼就周身發冷,絕對不想再看第二眼。在外面笑容可掬彷彿一個真正商人模樣的甘粕,在別墅裡便不需要繼續裝模作樣,毫不避諱地露出自己真實面目。
“你是說,寧立言在市面上低價收購冀東銀行的儲備券?消息可靠麼?”
袁彰武邊擠着笑臉邊說道:“可靠!絕對可靠!他的人在華界租了幾間房子專門幹這個,又去老百姓家裡連哄帶嚇唬。說要是不換給他,就進不了英租界,到時候光攥着票子也沒用。老百姓哪惹得起幫門?只能認倒黴換了。不少人背後罵街,說寧老三不是個玩意,以前瞎了眼才捧他。您琢磨琢磨,這樣鬧騰能瞞得了人麼?吃街面的現在都知道這事,還出來一幫騎驢的。先壓價從老百姓手裡收儲備券,接着再賣給寧老三。您說這是不是搞破壞?咱能不能拿這個罪名辦了他?”
甘粕看看袁彰武:“袁少尉,你是什麼學歷?”
“您慢點說,學嘛?”
“我是問你讀過幾年書,手上有什麼文憑?”
“看您這話說的,我們這行人念過書的少,更沒有文憑。就算是早年間的文混混,也就是上過私塾,那地方沒人給發文憑。我不是文混混,更沒有文憑。”
“這就難怪了,所以你纔有這種奇怪的想法。如果他讓儲備券迅速貶值,你可以說他在搞破壞。可是現在像他這樣搞,等於是在給儲備券升值,即便之前不相信儲備券可以兌換的人,如今也會因爲寧立言的行動相信儲備券是真實有效的。他這樣做,只會讓儲備券的信用提高,你說他在搞破壞?”
“可是……咱不得讓儲備券在市面上轉起來麼?現在錢都在他手裡,怎麼轉啊?”
“愚蠢。現在僅僅是開始,本地人對於儲備券的態度還是半信半疑,那些兌換了鈔票的,也只是單純等着升值,有人會把它拿出來用麼?就算有人拿,又有誰會收?現在有人拿儲備券買菸土,你會不會賣給他?”
袁彰武想了想,連連搖頭,“拿廢紙換煙土,這糊塗事我不能幹。”
“鈔票不同於貴金屬,本質上是一種信用貨幣,其本身沒有價值,所有的價值來自於鈔票發行方的信用。如果沒有信用,任何鈔票都一錢不值。寧立言現在做的是給鈔票建立信用,等到其信用逐漸穩定之後,才能在市面上有效流通。收購鈔票這種事,就類似於商家打得廣告,實際還是爲儲備券做宣傳。這一切本來應該是帝國出資,如今是寧立言用私人財富付賬,幫助帝國建立鈔票信用。這麼看來,他是帝國第一號忠臣,至於你……則是爲他表功的說客!”
袁彰武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還以爲抓住寧立言的把柄,沒想到反倒是給對方表功。好在看甘粕的臉色不像是會幫寧立言說話的樣子,這功勞多半到此爲止,不會真的上報。
他戰戰兢兢地問道:“甘粕太君,那這事……咱就當不知道?”
“連你都知道了,別人自然也會知道。何必還要我們上報?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個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的工作是經營好煙土生意,保證我們的煙土銷路通暢,其他事不必操心。爲帝國效忠的方法有很多,我們應該選擇最聰明的,而不是最愚蠢的,希望你明白。還有,以後聽到類似的消息記得向我報告,對這件事也不能放鬆警惕。”
“您不是說這是廣告麼?”
“我還說過要你多看一些書。事物不是一成不變,今天的好事明天也許就會變成壞事,今天的活人明天也許就會變成死人。自己好好想想,把我這句話想明白。”
“明白!”袁彰武不倫不類地打了個立正,隨後離開桃山街的別墅。他的幾個心腹徒弟不敢進去,全都在門外等。見袁彰武出來立刻圍上來詢問,袁彰武把甘粕的話大概轉述了一番,幾個弟子都覺得掃興。
“鬧了半天白忙和了,早知道咱也跟着弄呢,無多有少,弄幾個是幾個,弄不死寧老三,弄他幾個錢花也行啊。”
袁彰武哼了一聲,眼神裡滿是鄙夷:“你們懂的嘛?今個這趟沒白來,讓我找出條發財的路子!”
“您嘛意思?要不咱也上老百姓那收票子去?”
“寧老三都開始收了,你收也收不過他,別費這個勁了。明個咱弄批貨去通州。”
“去通州送貨不用您,我們哥幾個就辦了。現在那邊是日本人的天下,咱的貨在那公開賣沒人管,出不了事。”
袁彰武白了他們一眼:“你們懂的嘛?送貨?送貨是個人就能幹,還用得着你們?我去是辦大事。你們想想,儲備券是哪印的?機器、錢模子、還有技術員都是誰給的,又在哪放着?咱直接奔根上找,弄他一筆儲備券回來,我就不信發不了財!寧老三不是有錢麼,我看他有多少錢,又能吃進去多少?”
一個徒弟想了想,搖頭道:“師父,這怕是不行吧?他這邊收多少法幣給多少儲備券都是有數的,冷不丁多出一筆儲備券來,要是沒錢換不就麻煩了麼?”
“那有嘛可麻煩的?不就是賠錢麼?”袁彰武哼了一聲:“這銀行跟咱的關係,也就是當個殼子賣大煙。這年頭嘛買賣也趕不上大煙土,只要想幹這個,有的是人上趕着借殼子,何必非得用這破銀行?我恨不得早點把它折騰黃了纔好呢。它黃了寧老三就好不了,日本人非辦了他不可!到那個時候,日租界的碼頭、倉庫就還得回到咱爺們手裡。”
幾個弟子這才如夢方醒,雖然宮島退出煙土交易,但是日租界的碼頭還在寧立言手中。眼下日本人厲兵秣馬想要對華北染指,既要在天津儲備作戰物資,又要把華北的重要戰略物資運走。這種時候碼頭的任務重壓力大,容不得半點紕漏,更不能因爲幫會搶地盤而鬧得秩序混亂。
從大連殺回來就是爲了戰勝寧立言,拿回自己失去的東西,居然不能如願。袁彰武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倒騰儲備券既能讓自己發財還能讓寧立言倒黴,自然是求之不得。
一個弟子道:“這事可得小心點,要是讓日本人知道怕是饒不了咱。”
“只要你們管住自己的嘴,這事就漏不了。再說了,剛纔甘粕先生也說了,這叫維持鈔票信譽,是給大日本帝國幫忙。咱幫忙還能幫出毛病?別猶豫趕緊預備!”
佐藤秀忠辦公室內。
放下話機的佐藤看着面前的黑生英吉問道:“剛剛甘粕先生打來電話,說寧立言在收購儲備券。”
黑生的臉依舊像撲克牌一樣毫無表情,思忖片刻纔回答:“從目前看不是一件壞事,這是給儲備券營造信譽。”
“當然,這一點我也很清楚。可是他這麼做還是在犯規。”
“這就是個犯規的城市,別指望他是例外。別忘了,宮島小姐和他正處在熱戀期,再說爲帝國效力同時讓自己發財,是所有漢奸都會做的事,如果把這條路堵死,我們就找不到幫手了。”
一個撲克臉的男人說出這麼一番通透見解很是有些違和,但是佐藤顯然已經習慣了,只是皺眉道:“我明白你的話,可是這種行爲總讓我難以放心。”
“最壞的結果無非是以本傷人。區區一個本地財主能有多少錢?別忘了,你背後有吉川家族的支持,以財力相搏又怎麼可能會輸?再說,還有我盯着他。不管他想要做什麼,都逃脫不了既定的命運,請儘管放心。”
黑生的眼鏡閃過一絲光芒,臉上露出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