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玉麟並沒有像湯巧珍預想的那樣翻臉或是破口大罵,反倒是陷入了沉默。沒聽到父親的大嗓門以及代表性的髒話讓湯巧珍有點意外,再看着他一頭白髮滿臉褶皺,心裡又有些不落忍。
不管如何,父親總歸爲自己支付了學費,送自己進入師範學校唸書。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認識楊敏,也就不可能嫁給三哥。
雖然送自己入學的目的,是爲了把自己賣個好價錢,但是比起那幫念不起書被迫早早嫁人的女孩,自己還是幸運的。自己給三哥做姨太太傷了父親顏面,現在又要拿走他的錢,似乎有些不孝。湯巧珍有些心軟,想要把話拉回來,只是這時候湯玉麟卻已經開口說話。
“胡鬧……這事得讓寧老三來,老爺們跟老爺們之間當面鑼對面鼓的說明白,拿多少,幾分利,賠了咋整?再說拿錢也不能說那就拿,得留點啥當押賬,保證黃不了我的錢,我才能把家底給他。空口白話就想拿走我的棺材本,做夢呢?”
湯巧珍那點心軟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雖然不至於動用槍炮,但是寧立言和冀東之間依舊是一場戰爭。不管勝負,只要戰爭就肯定會有犧牲,慈不領兵,不能因爲怕損失就放棄戰鬥。
經濟戰爭自然要以錢財爲代價,沒有大筆的資金注入,這件事也成功不了。平頭百姓手裡不過幾塊錢積蓄,傾家蕩產很可能就要走絕路。寧立言在想好計劃之後就拿定主意,儘量讓有錢人做犧牲品,不讓窮人破產。自己的父親既然是有錢人,理應加入犧牲範疇。
那些放棄本地好生活跑去南方的同學說不定在受傷流血乃至失去性命。沈老師、王參謀長他們更是爲了偉大的事業獻出生命。比起他們來,自己和父親都太渺小了,損失一點錢就瞻前顧後,如何成就大事?
父親作爲失守熱河的罪人本該受到懲罰,如今只是讓他損失一些錢,已經是最大的仁慈,自己不該手軟。
她已經想好了,不會拿走父親全部積蓄,最多隻拿七成。雖然這樣也會損失慘重,但是平心而論,剩下的財產加上房子,也足以保證父親安度晚年。
以自己家的財富,就算只有三成,也比本地大多數人過得好。既不會捱餓也不會受凍,無非就是不能像以前一樣揮霍無度,對父親乃至家庭而言,這也算是個好結果。用造孽錢爲國家做點事,就當是積累陰功吧。
她的乖巧逐漸消失,那個精明幹練的女報人逐漸迴歸,語氣也變得充滿辦公室腔調。
“三哥事情太多,沒有那麼多時間走親戚。就算他來也不會跟爹立什麼字據。醜話必須說在前面,所有投資都有風險,如果這世上有穩賺不賠的買賣,天下就不會有窮人。做生意就是在冒險,回報越高風險越大,代人投資的經濟沒有替東家兜底的義務。您可以去外面問問,有哪個經濟會承諾包賠損失?其實三哥也不願意替人打理財務,太麻煩。尤其我那幾個哥哥就沒一個省油燈,到時候多了少了說不清楚,受了半天累還要落埋怨,這種倒黴事他不願意幹,我也不想逼他。您還是把錢存銀行吧,匯豐啊,麥加利啊都可以,到時候等着吃利息最保險。”
“你說得都是什麼虎話?”湯玉麟這時倒是有了幾分怒氣:“真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剛跟人過了幾天就不認爹了?別忘了你姓湯!咱是一家子,你胳膊肘咋能往外拐啊?寧老三受點委屈怎麼了?他讓我閨女當小婆子,就活該一輩子受委屈!你要想不受欺負,就得靠孃家人撐腰。你幾個哥哥過好了,你在寧家說話纔有底氣,連這都不懂,白長那麼大個子!你是我閨女,寧老三就得替我管錢投資,多辛苦都活該。別說沒用的,回家跟他說一聲,讓他抓緊過來一趟,我跟他嘮嘮。這是了不得的大數,我不得小心點啊?那啥,廚房給你預備飯了,吃完飯回家。”
“不必了。老謝還餓着,我不能在這吃飯。”湯巧珍說話間站起身來,又去衣帽架上摘衣服和皮包。
湯玉麟愣了一下:“老謝?就那司機啊?你哥沒讓他進來?這幫完蛋玩意兒越活越回去,咋連人情都不懂了?人家都到門口了,還放在門口等啊。那啥,你吃你的,我讓人把他叫進來,烙餅燉肉管夠。”
“別麻煩了。”湯巧珍已經向母親臥室方向走去,準備去抱孩子。“我報社也有事,再說三哥不知道啥時候回來,我不得抓緊回去跟他念叨正事?”
“也對。”湯玉麟摸了摸腦袋,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你這話倒像個大人。飯啥時候都能吃,正事不能耽誤。要走就趕緊的,等天黑了回家也不好,老爺們不高興。回去跟我姑爺好好說說,這事給我辦好了我不會讓他白忙和,該給的好處費一個子兒也不會少。”
回到汽車上的湯巧珍已經失去了聊天的精神。她算是看透了,所謂孃家能給她的支撐也無非是一個虛張聲勢的母親,和一幫想要通過自己佔便宜發財的兄弟姐妹。如果自己真的被休了或是受了欺負,家裡不會給自己作主,最多隻會借題發揮,找三哥要一筆錢。
女性不該如此!雖然已經得到了幸福,也確定三哥絕不會休了自己,可是若是隻有自己幸福坐視其他姐妹受難,自己這一生也未免太過平淡。有生之年一定要竭盡所能,讓更多的女性地位提升,早晚有一天和男子平分秋色。這並非是癡人說夢,或是一時衝動做出的決定,自己手中擁有可以實現夢想的武器:《新女性》
新女性報紙建立之初不過是一羣女孩的心血來潮,如今能做得有模有樣,就是靠着這個信念支撐。她相信靠着報紙啓迪民智,早晚可以讓天下女子覺醒。
原本說去報社只是個託辭,現在她是真的要去看看了。雖然眼下報社有專門的編輯審稿,版面也有幾個頗有才氣的女孩負責,湯巧珍還是不能放心,必要自己去看一下才能放心。
她的報館算是英租界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附近常年有女子巡警隊的成員巡邏,還有幾個男性巡捕遠遠警戒。不同於一般裝樣子的巡捕,在這裡執勤的巡捕都配備槍械且裝有實彈,夜晚回家的女性員工還有自行車騎警護送,因此女孩們加班到晚上也不用擔心人身安全。
湯巧珍走進報館時,發現今天人格外齊,姑娘們嘰嘰喳喳說笑,好象個大家庭一樣。看到這一幕塘橋鎮的心情總算有了幾分好轉,自己開這個報館的目的就在於此。能讓這些年輕的姑娘們自食其力不必急着嫁人就是自己最大的功勞,看着她們高興,自己就歡喜。
“主編來了!主編來陪我們加班了!”
看到湯巧珍進來,幾個姑娘立刻圍過來,湯巧珍微笑道:“今天有什麼要緊的事,讓這麼多人加班?”
“是於先生啊,他要請我們吃夜宵,所以大家就沒走。反正回去也沒什麼事,留在這也挺好的。於先生還在辦公室呢,說是主編今晚多半要來,他要和主編聊聊,沒想到居然被他猜中了,這人還真有點本事。”
不久前剛剛談過於鯤鵬,如今人就來到辦公室,讓湯巧珍覺得很是有趣。於鯤鵬並不富裕,胡言報又是個賠錢買賣,他縱然不至於淪落到衣食無着,也沒有閒錢請這幫姑娘吃飯。再說他也不是個會追姑娘的人,今晚這夜宵也透着古怪。
辦公室裡於鯤鵬正襟危坐面色嚴肅,倒是和他一貫的做派沒什麼區別。如果他是個油嘴滑舌看到女孩就嬉皮笑臉的主,也早就被湯巧珍列入不受歡迎名單。正是他的莊重,纔有資格成爲湯巧珍的朋友。
看到湯巧珍進來他連忙起身行禮,主動把座椅向遠處拉了一點,又拉開辦公室的門表示兩人說話無私。他的年紀比湯巧珍大了十多歲,可是在情感方面倒是有點像毛頭小夥子,這種刻意爲之的保持距離反倒是欲蓋彌彰。
湯巧珍一笑:“今天讓於主編破費了,改日我來請於主編。您這麼晚還在這等一定是有正事,把門關上慢慢說,新聞需要保密,可不能扯着脖子嚷嚷。”
於鯤鵬臉上泛起一絲紅暈。他的相貌算得上出色,再有這種小羞澀,倒是顯得可愛,很容易吸引女孩。湯巧珍有些爲他可惜,自己這幫員工心裡惦記的是自己的三哥,這位於主編又用錯了情,只能說命數不濟。
彼此坐定之後,於鯤鵬一連喝了兩杯水才恢復正常。“平日湯小姐沒少幫我的忙,要不是您的面子,報童也不願派我的報。這份人情我早就想報答,只可惜天生窮命有心無力,今天總算是發了筆小財,就請各位女士吃個便飯。一點小意思,湯小姐千萬別放在心上。”
“於主編客氣了,大家同行,理當守望相助。我只是做了應做之事,千萬別提感謝,另外……還請您叫我寧太太。”
“寧太太……好吧,我以爲新女性的主編會更希望用符合新女性地位的稱呼。”
“女性能夠自由選擇別人對自己的稱呼,才更能說明問題不是麼?其實我倒是很喜歡別人稱呼我二姨太呢。”湯巧珍一笑:“我們別糾結稱呼了,先說說看,於主編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自然是冀東銀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