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東興樓內。
酒樓裡依舊只開了一桌酒席,一身戎裝的宮島東珍翹着二郎腿坐在主位,寧立言坐在上首,下首除了裡見甫、甘粕正彥之外又多出了金鴻飛、池墨軒兩個陪客以及吉川幸盛這個貴賓。
在場衆人都沒帶女眷,宮島在人前習慣以男人自居,這種場合更是如此,宴會便有些放浪形骸。裡見甫把金船的舞女陪酒,每人身邊都坐着一個花枝招展的東洋舞女。這些人在金船都是最當紅的臺柱子,可是日本對於國民人身控制極爲嚴格,這些女人做不了自己的主,裡見甫發話就只能服從。
裡見甫臉上的瘀傷已經痊癒看不出半點痕跡,當事雙方對發生在金船舞廳的那起衝突都採取了冷處理,誰也不提就當沒發生過。幾人談笑風生如同飲酒作樂如同推心置腹的知己,只有宮島以剛打了針爲理由拒絕喝酒,端着一杯茶坐在那裡一語不發。
百合子在這種場合肯定不會出現,陪在宮島身邊的乃是金船的高檔舞女。這女人對宮島很是畏懼,戰戰兢兢不敢說話,宮島也不理她,只是看着其他人與舞女調笑。
正如寧立言所預料的一樣,裡見甫收回的乃是煙土生意、白粉工廠,東興樓以及金船舞廳依舊在宮島名下。從表面上看,這是日本政府給宮島保留的體面,以示大東亞共榮的誠意,實際上這兩處所在都有自己的政治用途,裡見甫的身份及工作內容都決定他沒法接手。
再者,裡見甫雖然沒有接管這兩處生意,可土肥原給了他監督權,還能不定期檢查賬目,包括錢財支出也要裡見甫同意,地位如同太上皇。就像今晚這種宴會,他一聲令下,這些高檔舞女就得放下生意趕過來陪酒,宮島也無權阻止。
宮島從原先的所有者變成了經營者,這兩處生意的所有權實際被日本收回。以她的跋扈性格,這種公開扇耳光的行爲如何忍得下?只能暗氣暗憋冷眼旁觀,做一個看客。
她還得感激寧立言在金船舞廳配合演戲痛毆裡見甫,否則處境比現在還要糟糕。宮島管理店面以及經營煙土時把收益都看作私人財產隨意揮霍,把一部分財富挪用給給安國軍使用的事又是秘密不能落在賬本上,賬本根本不能見人。
如果在金船的時候寧立言稍有一點動搖或是怯懦,不敢當場對裡見甫動手,對方肯定會拿出土肥原的書信要求接收產業,接下來就是查賬。宮島縱然不至於像小日向一樣因爲賬目問題被驅逐也會灰頭土臉,成爲日本上層的一個笑話。
那場打鬥爲宮島爭取了寶貴時間,就在裡見甫養傷這幾天,她已經盡最大努力僞造賬目,又四處去找關係疏通,土肥原終於鬆口,只要賬面上能交待下去不出大格,自己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不會窮追不捨。
在編造假賬時,寧立言又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賬本幫她過關。
這些賬本是從金船成立之初就開始記錄,每一筆收支都儘量做到完美讓人看不出破綻。這種假賬顯然不是三兩天時間可以完成,也就是說在宮島花錢如流水的時候,寧立言便已經預見到了這一步提前做了準備。
從頭到尾寧立言表現得都很平常,彷彿一切都是分內之事,可是宮島明白這裡面的分量。女人在外面惹是生非胡作非爲,男人不聲不響,爲她遮風擋雨,把她挖下的坑儘量填平又不讓她知道。這些賬本的殺傷力超過了世間所有的甜言蜜語名貴珠寶,讓自以爲已經失去感情的魔女瞬間淪陷。
在那一刻宮島情緒幾乎失控,幾乎是用盡平生的氣力束縛着自己纔沒讓自己在寧立言面前出醜。從那天開始,她看寧立言的眼神與以往就有了區別。
本來她只是把這個男人當成獵物,越是難以捕獲越是讓她產生征服慾望,迫切希望贏得這場角逐。如今則改變了主意,不止一次想過金盆洗手,洗盡鉛華做個普通女人相夫教子。
宮島從小讀書,也看過不少愛情小說,於少女時也有過做公主的夢想。最好是無憂無慮爲所欲爲,一個愛自己的男人爲自己解決所有麻煩。只不過後來發生的事讓她的夢想破滅,走上一條不歸之路。不管是復國的口號還是復辟美夢,都不過是用來麻醉自己的精神毒品。如果沒有這些做支撐,她早已自我了斷告別這個世界。
老天爺多半是發了慈悲,把自己想要的男人送到身邊。宮島很清楚自己做不回普通人,寧立言也是一樣。兩個生活在陰影裡的可憐蟲抱團取暖,或許最合適不過。眼下交出手上的工作正是個大好時機,她已經決定不惜傾其所有,也要寧立言陪自己把這個夢進行下去,哪怕只能過幾天正常夫妻的日子她也心滿意足。
腦海裡幻想着兩個人日後的生活,看着正在與舞女說笑的寧立言,宮島心中五味雜陳,忽然發現自己手下這個頭牌舞女竟是如此醜陋。那些客人一定是瞎了眼,纔會把她捧紅。
就在這時,吉川幸盛忽然開口:“金司令,你難得休假,不知有什麼打算?”
宮島看了他一眼,輕蔑地掃了吉川一眼,心中滿是鄙夷。她因爲自身的遭遇,對於侵犯女性的男子充滿憎恨。吉川好死不死,居然試圖以各取所需爲藉口,要她幫忙對喬雪下手。被拒絕之後又和裡見甫聯合站在了自己的對立一方。
按說海軍與陸軍的利益不同,吉川幫助裡見甫對他來說沒有好處。可是如今雙方打得火熱,未來吉川很可能會入股鴉片生意,和裡見甫他們一起賣煙土。商人逐利鼠目寸光,果然不能信任!就憑你這種人,也想染指喬雪那種絕色?
宮島對於吉川看不上眼,如今又交出了該交的犯不上給誰面子,因此語氣並不客氣。“這個問題可讓我有點爲難,我要去的地方多了。滿州國、東京還有我乾爹的司令部,這些地方我哪都可能去,也哪都可能不去,得看我的心情。我現在休假,想去哪就去哪,難道本司令的行程還需要向警察署報備?”
“金司令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吉川不卑不亢:“只不過聽說金司令有舊傷在身,如今還沒痊癒。天津眼看就要入冬,這裡的冬天不利於病人休養,不如和我回日本。我在帝國醫學院有幾個好友,或許可以爲司令做個全面檢查。”
“我的傷不勞吉川君惦記,去年立言幫我介紹的那位唐醫生醫術很好,吃了她的藥我身體好多了。我不準備換人。”
“唐醫生?莫非是那位唐珞伊小姐?”吉川看看寧立言:“讓自己的紅顏知己給另一位紅顏知己看病,這似乎不是個紳士行爲,而且就不怕鬧出亂子?”
“按照中國的傳統,交情不到不可薦醫,我既然敢推薦,自然是有把握。金司令的氣色明顯越來越好,這就是唐大夫的手段。不過她這人脾氣大,一般人不給看,列位要想找她看病怕是不容易。”
吉川冷笑一聲:“我記得唐珞伊小姐最出名的並非醫術,而是她製造的戒菸丸。得益於她的研究,我們的煙土在英租界舉步維艱。據我所知,這位小姐對於煙土以及販賣煙土的商人深惡痛絕。她肯給金司令看病,必然是看在三少的面子上。”
寧立言和宮島都沒說話,吉川繼續說道:“不過今年只怕寧三少沒時間帶金司令去看醫生,那位唐小姐是否還肯給面子可說不準。金司令最好先問清楚,免得耽誤了病情。”
“吉川君居然知道立言下一步的行動?”宮島冷哼一聲,橫在腿上的馬靴來回抖動帶着輕佻:“莫非你跑去英租界任職?否則怎麼對立言的工作安排這麼清楚?”
“司令誤會了,我說的不是英租界的警務,而是生意,我們的生意。”吉川舉起酒杯:“爲了我們未來的合作,我敬寧三少一杯。”
寧立言笑道:“我們的合作?吉川老兄要跟我做什麼生意?”
“當然是煙土生意。”甘粕正彥在一旁開口:“金董事長和池先生也在,有些話正好現在說清楚。冀東儲備銀行即將成立,未來我們的煙土生意將和冀東儲備銀行合作。我和裡見兄一致認爲寧先生提出的建議非常有道理,決定按你的計劃,建立南北兩個煙土市場。讓日本的白粉可以行銷整個中國,金司令積壓的庫存用不了多久就會銷售一空,這是寧先生的功勞。帝國做事最公道,立了功就要受賞,未來一年內,所有從北方銷往南方的煙土、白粉,都由寧先生負責運輸。運費方面一律從優給付,在錢財方面絕不會讓你吃虧。除此以外,三少將成爲冀東儲備銀行股東,擁有銀行百分之二的股份。這部分股份是乾股,不需要三少拿錢出來認購,在家裡等着分紅就好。”
寧立言看看甘粕:“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我求之不得。就是有點不明辯,我負責南方煙土市場?那北方的銷售呢?”
裡見甫開口道:“考慮到寧先生的精力和人手,我們找了個人給你分擔壓力,華北的煙土運輸由袁彰武全權負責。三少只管放心,你的利益不會受到任何影響,袁彰武歸你指揮,他所運輸的煙土,你坐享一成利潤。”
吉川再次舉杯:“聽到了吧?帝國對於自己的朋友就是這麼慷慨,寧三少不用費吹灰之力,就能憑空得到這麼多好處。對外還是袁彰武以冀東貨運公司的名義運輸,不會損害你的名譽。至於從北向南運輸煙土,則是以的‘慈濟善堂’人道主義救援物資名義運輸,這家善堂是吉川財團投資的慈善機構,不管中、日沒人敢阻攔調查。除此以外,吉川財團名下有一艘‘新興丸’號輪船,過兩天就要靠岸。從現在開始這條船就歸寧先生暫時管理,從船長到水手都是優秀的日本男兒,由他們負責運輸煙土,你就用不着操心細節。只要把煙土運起來,然後等着發財就是。金司令,寧三少接下來便是要大展拳腳的發財,怕是沒多少時間陪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