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隻眼睛是瞎的,說話聲音沙啞,彷彿喉嚨裡總有一口痰頂在那。但是其一旦開口說話,自有一種顧盼自雄的氣勢,底氣比寧立言只大不小。
“人都說青幫一條線洪門一大片,實際上青洪兩門都差不多,誰也不比誰強多少。洪門子弟見面,必然要彼此盤道論一個大小,誰是正宗誰是嫡傳,自己弟兄爲了這個個大小就鬧得傷交情。青幫雖然不論這個,可是個人掙錢個人花,爲了地盤錢財同門相殘手足相殺,自己的老頭子也管不住。所以不管是青幫還是洪門,全都沒辦法一統。就拿天津衛來說,本地大小鍋伙家裡家外加起來足有百十個,在三少爺出頭之前,各過各的日子,不管是袁彰武還是劉光海,誰都是吃自己那一片,不可能管住所有人。再往前推,當年李二爺李金鰲在世的時候,固然名頭響亮,也沒法鎮住整個天津。上下角的混混不過話,東西頭的混混也尿不到一個壺裡。可我們叫花子就不一樣了。凡是花子就得聽團頭的,否則活活打死絕無寬恕,想當初明朝的大學士嚴嵩,在朝廷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等到要飯的時候一樣得聽團頭的吩咐。三少爺可以去問問,天津衛的大小花子不論文乞武丐,叫街擂磚還是耍牛胯骨的,誰看了我魏瞎子魏老四這根打狗棒敢不聽令……”
說話間老人想要去拿起那根象徵他身份權威的打狗棒,隨後就抓了個空。接着才醒悟過來,現在自己是在茶樓,不是在自己的花子營裡,這東西帶不進來。只好悻悻地撓撓頭皮,又因爲是剛剛洗過頭找不到蝨子,就更是有些沮喪。
不管他嘴上說得多硬氣,寧立言如今成爲天津地下皇帝,他這花子頭也不敢招惹。見面之前照樣得按對方吩咐沐浴更衣,打扮成個體麪人樣子,離開花子營來到茶樓見面。只此一事就說明彼此身份地位的高低。
陳夢寒體貼地遞了一隻香菸過來,又劃了火柴給魏瞎子點燃,讓他得以化解尷尬。魏老四點點頭,朝陳夢寒一笑:
“這活人比那畫報裡可俊多了。我們花子看不起電影,可是陳小姐的海報我們是沒少看,不少年輕的花子都管你喊仙女。今個能讓仙女點菸,是我的光彩。就衝你這根菸,今後誰敢找你麻煩就讓人給我送信。我們這幫臭要飯的別看沒能耐,但要是想收拾誰,誰也就別想過好日子。越是兵荒馬亂的年月花子越多,天津市花子成千上萬,要按人頭算,我老頭子也不見得就比那幫師長、司令管得人少。這麼多人鐵了心找一個人麻煩,就算是市長或是議員都好過不了。”
他又看看寧立言:
“要說花子和混混,井水不犯河水。您幫裡有事,說句話我們都給辦。我的弟子徒孫誰要是犯了王法擾了良民,三少爺按律治罪我們絕沒有二話。咱們兩邊犯不上見面。不過寧家從老太爺那輩就行善,粥場賑濟應有盡有,我年輕時候也沒少喝寧家的粥穿寧家捨得衣裳。前者過年的時候三少爺又在英租界籌建粥棚,讓不少花子多活了一個冬天。這個人情我得還,您老說這個事吧,我也得答應。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了,馬路上那麼多人,怎非得找花子?雖說我們的命賤,但也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天津的乞丐自成一派,勢力非同小可。租界還好一些,華界的大戶人家,不管是鉅商富賈還是下野官僚,凡是婚喪嫁娶紅白宴席,必要給三種人下請帖:第一就是管理本地所有乞丐的團頭杆兒爺;第二是管着城市所有廁所清理,掏糞工人的“糞小兒”也就是糞霸;第三就是靠三隻手吃飯的“高買”頭目。
這三位別看社會地位不高乃至有的未必能見光,可是請帖邀請必是做貴賓邀請地位還在普通富商乃至低級別政府官員之上,隨請帖還得附上四塊或是八塊大洋,乃是買個事情順遂家宅平安的孝敬。
這三路貴人事忙,若是彼此交情不夠,就算是下野總統也不會賞臉來喝你的酒。肯不肯開口幫忙,全看心意孝敬。只要心意到了,自然可以一順百順,否則不管是誰雷霆一怒都能讓這場酒席掃興。
高買讓賓客們身上減點分量不過是手到擒來之事;糞霸一聲吩咐,趕到開席之前在距離主家住宅一里地左右的地方弄幾輛糞車一停,人揚長而去。再不就是故意讓糞車在主家門口傾覆,滿桌山珍海味也沒人再想動一筷子。
至於團頭的辦法也多,半夜時候給主人門口掛幾個死屍“肉門簾”,或是在舉行儀式的時候派上百個老弱婦孺去門前哭喪乞討乃至讓身染惡疾的乞丐直衝席面,或是一幫小花子抱着新郎官喊爸爸。總之有的是噁心人手段,誰也不敢招惹。
能在這種組織裡成爲首領,自身的腦筋絕對夠用。寧立言開出的價碼不低,招募五百個花子參加請願團,無非就是上街加喊口號,和沿街乞討唱數來寶、“進街趟子”的工作沒什麼區別,就是把手裡的竹板、牛胯骨換成橫幅、小旗子。每人給一身衣裳,剃頭洗澡刮臉,每人每天管四個窩頭外加半塊大洋,當然錢是給到魏老四手裡他怎麼分別人不過問。
看上去這是個一等一的肥差,可是寧立言聲明,所有請願團成員必須是年輕的男性並且不能有殘疾或是隱藏疾病,讓魏老四心裡生疑。再者便是寧立言如今名聲在外,租界華界吃地面的都知道他心狠手辣。
雖然很多事沒有什麼證據說明的,但是本能地認定是他所爲,包括這次胡恩溥、白逾桓死於日本人栽贓,在民間的私下輿論中,也認定是寧立言因爲陳夢寒的事爭風吃醋外加給普安“拔闖”,結果了三條人命。
請願是胡、白死亡事件的後續,和這麼個狠辣人物合作,也由不得魏老四不多長几個心眼。生怕一個不留神中計上當事小,萬一被他拉去抗雷背黑鍋就悔之晚矣。
寧立言一笑:“有四爺您這一說,小心駛得萬年船,您手下管着那麼多人,理應有這份警覺。不過您老有點多慮了。咱們爺們之間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我能害您麼?再說了,您是何等樣人?我害了您對我有嘛好處?我是個生意人,犯不上給自己找麻煩。請願團這玩意從打北洋的時候就有,僱花子請願也是老手段,這沒嘛可擔心的。至於爲嘛用年輕小夥子,道理也是明擺着。他們年輕力壯嗓門亮堂,喊出來動靜就大。這趟活出錢的不是我是日本人,我就在裡面跑合。他們小氣,砸錢就得聽見響兒,要是找一幫老弱婦孺他們不能答應。”
“日本人?”魏老四沒瞎的那隻眼盯着寧立言看了片刻,右手朝寧立言面前一伸,叉開巴掌,腦袋晃了晃:“這個數。三天之內送到我的花子營,不要鈔票只認現大洋。”
“四爺,這個價碼可不低。”
“花子命不值錢,死了找領席往墳地一送嘛事沒有,殘廢的也不要緊,這行人殘廢反倒是掙得多。可是我這個當團頭的不得給他們意思意思?日本人只管窩頭,我得給他們點大餅牛肉吃,這一天半塊大洋我剩不下嘛。要說給人幫忙,這點錢也不少了,可是買我魏老四一個糊塗,這點錢可不算多!”
“好!四爺這話說得敞亮,您放心等着吧,我回頭就讓人把錢送去。不過我得多問一句,您憑嘛要這個錢呢?”
魏老四咧開大嘴,露出僅剩的幾顆黃黑色牙齒:“我別看就剩一隻眼,可是目力比普通人只好不壞。寧家兩輩人我都打過交道,雖說是商賈可個個都是硬骨頭。寧老爺子當初孤身一人敢跑到洋人都城去要債,這份膽量可着天津衛都難找。寧家的孫子,也是這個!”
他挑起大拇指,隨後晃盪着起身,朝陳夢寒一點頭:“你找了個好爺們。記住我剛纔的話,誰敢找你的麻煩,讓人去花子營送個信,保證幫你把事平了。我不妨礙你們見別的客,先走嘍!”
陳夢寒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擔心:“這個花子……”
“都是聰明人,我只要肯出錢,他就能從瞎子變成傻子,五百塊大洋是不少,可是說多也不多。他必是給自己兒孫要得一份安身立命錢,若是收錢壞事敗壞江湖規矩,他就該斷子絕孫了。這瞎子腦子夠用,不會幹這混賬事。”
說到這裡寧立言拉住陳夢寒的手:“不過他最後一句倒不是場面話,你懂事招人待見,也難怪魏瞎子跟你投緣。”
陳夢寒嗯了一聲:“我吃這碗飯的,如果連這點事都應付不了,也未免太丟人了。再說我留在外面不進門,就是爲了幫你支應江湖上三教九流的朋友。論起和領事、董事打交道,喬小姐或許比我出色,可是要說怎麼敷衍這幫人,她可是不如我。”
“原來你也會吃她的醋?”
“都是女人,我自然也會吃醋啊。而且我不光會吃醋,還會搶人呢!這是外室都會的本事。”她趴在寧立言耳邊低聲說道:“等到這陣子你忙過去,我要你在國民飯店住上十天半個月。敏姐不能伺候你,就讓我來代勞,唐小姐也可以一起來,我不介意的。”
寧立言只覺得機靈靈打個冷戰,連忙咬了下舌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免得影響接下來的談話。“現在不許說這個,要不然我怕是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