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險惡,綠林響馬生存尤爲不易,對他們來說“渴飲刀頭血,睡臥馬鞍橋”不是一句形容而是實打實的生存寫照。爲了生存必須用性命去拼,生活朝不保夕,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
生存壓力大人就必須尋找精神寄託,是以關外綠林響馬大多迷信,從五大仙到算卦,凡是和神秘學扯上關係的,都在他們信奉範疇之內。乃至在劫掠中也有不許傷害算命先生這類的規則。
葛潭月在關外綠林被尊爲活神仙,乃至成爲關外綠林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除了其一身拳腳功夫外就是以神算聞名。響馬凡有大行動必求葛神仙占卜,如果卦象不利就不敢動手。
小日向作爲葛潭月的門徒,在卜卦方面盡得恩師真傳,在土匪中也有個小神仙的雅號。正因爲對算卦門道精通,小日向本人才不信這種東西。他知道如何占卜出需要的結果,也知道把卦象解釋得對自己有利。有了這份本領算卦就失去了意義,葛神仙都被小日向騙得死死的,這算卦作用不言而喻。再者小日向膽大包天乃至無法無天,也不大願意把命運寄託在老天爺身上。
可是今天他破例了。
原本小日向很看不起綠林人問卦時那種惴惴不安的樣子,覺得他們遇事居然自己不能拿主意還要求神問卜,註定成不了大事。如今事情落到自己頭上才能感悟到那種無力,這幫綠林人和自己一樣,對於江湖門道精熟。並不見得相信問卜,他們之所以虔誠,更多隻是求個心安或是無奈。
自己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就只好把性命交給神仙負責。對於神仙虔誠,實際也是對自己性命的重視。
那些人如此,小日向自己也不例外。明知道那篇小報上的文章乃是有人朝自己放冷箭卻又無可奈何,除了向神仙問前程竟然拿不出其他辦法,不虔誠又該如何?
如今的浪人比不得當年,若是在明治、大正的年頭,像自己這等浪人必有大佬爲護法,官方的人若是想來摘桃子,自有人出來主持公道。
自昭和開始,政府對於浪人越來越疏遠,乃至漸漸採取打壓態度,把浪人看作亂臣賊子。軍方恨不得把所有適齡男子都徵募爲軍人,政府則要求國民無條件付出,把自己的財富乃至性命都視爲國家所有,一聲令下便要毫不猶豫付出。接受政府僱傭收錢做事的浪人被視爲非國民,從政府層面施以打壓,根本不會有人出來保全浪人的財產基業。
一羣瘋子!這個時代已經瘋了!
即便是號稱浪人老祖的內藤,現在都得攀附總領事才能維持地位,自己又能如何?派遣軍的參謀長酒井隆倒是流露過招攬念頭,但代價則是交出兵權,安心在參謀部裡擔任一名情報官。
做夢!
自己當初離開家鄉到中國闖蕩,便是想要學習偶像福島安正,以浪人身份成就一番事業,若是此時妥協豈不是前功盡棄?浪人的尊嚴何在?再說自己不曾上過軍校,和這幫丘八不是一路人,當真受了招安也難逃梁山好漢下場。
隨他去吧!一切都得靠實力說話,只要消滅了孫永勤,軍方也得給自己陪笑臉。若是惹惱了自己,在華北重新打出抗日旗號,便是酒井隆也得頭疼。想來……他不敢把自己逼到那個地步。
心中無數念頭紛起精神難以集中,打卦也就沒個準數,一連三卦居然是三個結果,讓他更覺得掃興。索性躲在靜室裡不出來,連晚飯都不曾吃。
次日清晨當他終於從靜室走出的時候,那個一直陪伴他的女子正在門外焦急地等待。見他終於出來連忙上前,等看清小日向的樣子又驚叫了起來:“當家的到底出啥事了?一晚上沒見,你咋變模樣了?”
沉思一夜的小日向雙眼通紅嘴脣乾裂,臉色很是憔悴,看着就像個輸光了家產的倒黴蛋。小日向朝女人瞪了一眼:“吵吵什麼?讓你叫喚的時候倒不出聲了,現在瞎叫個什麼?我的事不用你管,青龍、白龍起了麼?”
“你吩咐的事他們不敢不聽,早就起了跟樓下等着呢。”女子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這麼多金子都給啊?咱哪能那麼實誠?多少也得留點。不說別的,咱帶來這些弟兄人吃馬喂都得花錢,我打進了天津你還沒帶我去商場逛過呢。我可聽人說了,天津法租界有勸業場、中原公司,裡面淨是好東西,咱們老家都見不着。這金子留着自己花多好?”
“滾犢子!”小日向瞪了女人一眼,眸子裡的兇光把女人嚇得一哆嗦,不敢再說話。
青龍、白龍乃是一對孿生兄弟,身體強壯武藝高強,還是關外綠林中有名的神槍手。他們之前一直在關外,這回是第一次進天津,本地沒人認識他們。
那個情報販子擔心中計,不敢住日租界而是住在華界,那些黃金必須通過他的手交給寧立言,是以今天要先把黃金送去。爲了不讓寧立言看出破綻,小日向自己不能露面,只能讓這兩兄弟去送錢。
四百兩黃金乃是個大數,尤其對於土匪來說,更是足以引發一場內訌。小日向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許就,才把兩口皮箱交給他們。“一口箱子是二百兩,完事以後給我盯着他,別讓這王八犢子帶錢跑了。吃這碗飯的人都是一肚子轉軸,跟咱們不一樣,千萬加小心。事成之後不會虧了你們,吃喝玩樂都包在我身上。路上小心,這年月不太平誰知道哪又出來個劫道的,這筆大錢可不能出差錯。”
兩人各自拎起一口皮箱,又向腰裡一拍:“放心吧,咱腰裡的傢伙可不是吃素的,誰敢動這筆錢,擡手就掀了他的天靈蓋!”
打發走這兩兄弟,小日向又看向一旁的女人:“你把計劃書送寧立言家去,他要是不在家,就等到他回來爲止。總之這東西必須親手交給寧立言,不能經別人的手。他要是問我的消息,你就說我和參謀部的人開會走不開其他的事一個字別提。”
女人搖頭,臉上帶着笑容對小日向撒嬌:“我可不去。寧老三又年輕又精神,我跟他家待工夫大了你準吃醋。我到時候解釋不清,又得惹你發脾氣。你讓別人去吧,我在家陪着你……”
小日向卻沒給女人好臉:“別給臉不會運動!這是關係咱興亞的大事,由不得你自己作主!讓你去就去,哪那麼多廢話!麻溜的!”
這女子也是綠林中人火爆脾性,小日向如此態度她也有心發作,可是對上他那通紅的眼珠子,到嘴的髒話竟然又咽了回去。嘟囔着拿起公文包往樓下走,小日向在身後冷聲說道:“記住我說的話,到地方一個字不許多說,管好你這張破嘴!”
從日租界進入英租界還要經過檢查,等來到寧立言家門外時已是將近十點。女人心裡窩着火,既恨小日向對自己的態度,更恨那幾百兩黃金就真的便宜了寧立言。在小日向面前不敢發作,此時難免臉上不快腳下生風,肚子裡打着草稿。想着見到寧立言的時候該怎麼用言語敲打,讓他吐出一部分黃金分潤。
想着這些於其他的事並未在意,再者警務處督察長加本地幫會頭目的家門口,也不需要在意安全問題。就在她的手即將按動門鈴的時候,身後卻傳來男子的聲音:“你找誰?”
女人回頭只見身後站着兩個高大魁梧的洋人,說話的男人又高又壯相貌威武,滿臉大鬍子看着就讓人感到心裡發虛。她咳嗽一聲:“我是來這家做客的,你誰啊?該幹啥幹啥,少管別人閒事。”
“你是從日租界秋山街十號過來,拜訪這家的男主人對吧?”
“這跟你有啥關係?一個大老爺們總纏着老孃們說話安的啥心?趕盡躲開,要不然我喊巡捕了!”
那高大的洋人一笑:“你不必誤會,我是受人之託請你去做客的,汽車就停在那,請你跟我上去。”
男子說話間擡起了手,女子這才發現這洋人的手裡居然握着一支短槍,而在他旁邊的男子也同樣持有手槍。爲了保證不惹麻煩,小日向特別告誡手下,進英租界不許帶槍,女人身上只有防身的飛刀。但是對方有準備之下,想要發射飛刀傷人可不是容易事。
她的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巡捕,那洋人冷笑一聲:“你可以喊一聲試試,看他們是否會理你。不過我只給你喊一聲的機會,你如果喊第二聲我就開槍。聽說你們這些綠林馬賊武藝高強,不知道能否躲開子彈,我們不妨做個試驗。”
女人當然不敢做這種試驗,只好咬牙道:“你知道我是誰還敢幹這事,莫非活膩了?我們普安可不是好惹的!”
“我只是收錢辦事而已,其他的跟我無關。偉大的瑞恩斯坦伯爵從不對女人同粗,希望你不要逼我破例。”
男子揮揮手,女人腳步緩慢地向汽車方向走,一邊四下看着尋找機會。卻見巡捕熟視無睹,根本沒人往這裡看,寧家也緊關着大門,顯然彼此之間早有默契。
這洋人沒撒謊,綁架自己的事寧立言肯定知情而且默許,他把自己出賣了!細想下去女子的心陡然一涼,這個坑不是爲自己挖的,而是誰來送這個公事包都逃脫不了羅網,也就是說他們的目標是小日向?
這個念頭一起,女人心中一陣驚慌,寧立言在這個時候反水,到底要幹什麼,又和誰聯手?她不是個善謀之人,這種突發的情況更是沒有能力解決,渾渾噩噩間被人推上汽車,卻發現車裡已經有人在等待。她剛一進去,就被四隻如同鐵鉗般的大手牢牢扣住動彈不得。
瑞恩斯坦朝車裡說了一句:“交給你們了。”隨後帶着同伴轉身就走。女人這纔看清楚,抓住自己的乃是兩個五短身材矮壯結實的大漢,看樣貌竟然像是日本人。
這一發現更讓她驚恐,連忙喊着:“咱們是自己人,你們弄錯了!”
“閉嘴!”司機發動汽車前行,惡狠狠地警告着:“你們還有兩個人去了華界,他們也休想逃脫。你對於我們來說並不具備不可替代性,最好乖乖聽話,否則死路一條!”
寧立言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看着女子被綁的整個過程,朝着汽車方向微笑揮手,自言自語道:“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