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德也是個可憐人,少年時趕上北伐戰爭,成年後又在商海搏殺,自以爲見多識廣眼界過人。可是眼下這個局面既不同於鴉片戰爭也不同於八國聯軍,乃是中國前所未有的危局。他的那點見識就有些不夠看了,能夠想到避難南遷已屬不易,絕對想不到情況還會更壞。”
寧立德夫妻已經告辭離開,房間裡剩了楊敏還有趕來打聽叔叔消息的喬雪。得知南京居然也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喬雪倒是不以爲意,在她看來一個女人擁有的追求者越多,證明魅力就越大。但是用到卑鄙下作手段,未免欺人太甚。已經準備在復興天津情報站成立之後,狠狠敲上幾筆竹槓作爲報復。
寧立言的言辭她自然明白其中所指,也知道寧立德爲何失態。“你讓他在重慶炒地產,就是暗指南京守不住,國民政府會遷都重慶。不但政府機關要遷移,各地的名流賢達也會搬過去,重慶的地價肯定會飆升。而且重慶的人口負載能力不如南京,住不下那麼多人,只能依靠物價實施分流把一部分人驅出。房價只會比現在的南京更貴。若是他真能按你說的做,一定會發一筆大財。至於你不讓他開工廠,也不讓他收租,自然是擔心日本人的轟炸。”
楊敏心中的驚訝一點也不比寧立德小,只不過方纔在人前努力僞裝,這時也是一臉驚詫地看着寧立言問道:“日本人真那麼厲害,連長江天險都擋不住他們?”
寧立言語氣裡滿是無奈:“這不是三國演義的年頭了。前清時侯洋人便能遠渡重洋用炮艦來轟我們,現如今連飛機都有了,一條長江又能擋得住誰?我們的裝備、士兵素質以及軍官指揮水平本就不如人,經濟更是一團糟。委員長的心思在內而不在外,現在還要搞什麼新生活運動簡直不知所謂!內外交困之下,戰爭的結果不言自明。”
楊敏嚇得面色煞白,額頭上涔涔冷汗直冒:“難道……我們這次要亡國?”
“那倒也不至於。”寧立言拿出手帕爲楊敏擦着汗水,至於喬雪那如刀的眼神外加幾聲冷哼就全當不存在。孕婦的情緒本來就容易失控,何況楊敏懷孕時間不長,現在更是受不得驚嚇。
“咱們的國家足夠大,日本人的兵力和戰略資源都有限。只要能夠依託戰略縱深,利用距離防壁,就能讓敵人的進攻漸漸無力。再者,日本陸軍是什麼德行姐也清楚得很,一幫赳赳武夫只善於破壞不懂得建設。單純靠武力無法建立秩序,就像是現在的東三省一樣。他們雖然侵佔了領土,但並未形成有效治理,土地、資源、人口都沒能完成轉化。如果範圍擴大到整個北中國乃至長江流域,就更超出日本的管理範圍,崩潰是遲早的事。他們可以依靠武力肆虐一時,但只要我們不低頭屈服,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肯定能夠堅持到勝利來臨的一天,這個國家絕不會淪喪於倭寇之手。再說還有韓大姐、孫永勤他們,這幫神通廣大的紅帽子比南京政府更值得我們信任,在廣大農村也有着深厚根基。日本人的統治水平太差,勉強控制城市已經是極限,農村根本無法有效約束。我國農村的力量又遠比城市強大,紅帽子紮根於鄉村,先就處於不敗之地,我們又怎麼會輸?”
楊敏的臉色終於紅潤起來,雖然寧立言這番言語有過分樂觀乃至有意識迴避了其中的危險和困難,但是對楊敏來說只要是寧立言說的她便會相信,那顆懸着的心終於穩當。顧不上喬雪在一旁,將頭貼在寧立言胸前說道:“這樣就好。日本人殺人不眨眼,若是他們得了勝,這天下哪還有好人的活路?”
喬雪咳嗽一聲:“寧立德的問題其實也是我的問題。就算這場戰爭我們可以勝利,但是也必然付出慘重的代價。這種代價不只包括錢財,也包括人命。從維護自身安全出發,無疑應該遠離戰場。你認爲重慶是個相對安全的地方,那自己爲什麼不去?他問你做不做這個生意,就是問你爲什麼不給自己安排退路?”
“我不認爲重慶安全,中國的空軍太過孱弱,一旦開戰制空權必定徹底喪失。日軍的飛機可以跑到重慶頭上丟炸彈,能安全到哪去?只不過相對而言,重慶是最不壞的選擇。寧家家大業大,不可能跑去鄉村或是落後的地方。既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也得保全財富,重慶就是惟一的選擇。至於我自己……我是喝海河水長大的本地娃娃,除了天津我哪也住不慣。小日本來了,也得有人跟他們周旋,讓這幫蘿蔔頭知道本地人不是好惹的。我讓寧家在重慶佈局,也有我自己的考慮。如果這邊的情況惡化到不可收拾,我會安排你們轉移。到時候有寧家人接應,不至於無處投奔。”
“不……我哪也不去,就算是死也不會離開你……還有咱們的孩子。”楊敏僅僅抓着寧立言的手,攥得他手掌生疼。喬雪則哼了一聲:“我若是走了誰幫你出謀劃策?靠你一個人可不是日本人的對頭。”
寧立言見兩個女人都表明了態度,也就不再多說什麼。畢竟眼下的時局還沒壞到那種地步,自己怎麼說她們也不會走。再者計劃不如變化,事先準備自然要有,真到了那個時候也得隨機應變,現在想得過多也無用處。他又特意叮囑了兩人,今天這番話只限於三人知道不要外傳。
眼下中國雖然有不少有識之士預見到中日兩國必要爆發一場大規模衝突,乃至全面抗戰的言論也一直不絕於耳,可是對於戰爭會持續多久,局面又會惡化到何等地步大多數人還是意識不到。畢竟中國的國土面積和人口都遠在日本之上,大多數人不相信局面真會難看到那種地步。也有人認爲只要國府下定決心對日宣戰,日本根本佔不到便宜。
國民政府又在努力和日本媾和,想要集中力量對消滅紅色武裝,遷都重慶的計劃只是高層的一個預案還沒公佈出去。甚至在意識到南京不保之後還以武漢爲中轉站,以此安撫民心。
這個時候自己拋出南京必失論,讓整個中國做好大部分國土淪喪長期與日軍周旋的準備,只會落個裡外不是人。南京方面固然會恨自己,愛國的老百姓也會認爲自己在散佈悲觀言論,片面誇大敵人力量說不定還會稱自己爲漢奸。
畢竟人們都喜歡聽好話不想聽事實,自己又何必自討沒趣?再說萬一有人真信了自己的話也跑去重慶投資,寧家的先手優勢也會喪失。
寧立言不是個聖人,也不曾想過當聖人。他從來沒否認過自己的私心,他希望過好日子,也希望身邊的親友過好日子。固然自己對寧家沒多少感情,可是想着前世寧志遠的風骨以及這一世對自己和楊敏的成全,外加上上次父子相見時他那衰弱的樣子,下意識地希望他過好日子,不要吃苦受罪。
大勢非自己所能挽回,就只能儘自己能力讓他賺點錢,免得老來受窮。這重慶的佈局算是商業機密,自然不能走漏。
寧立言的秘密與自己分享又不對其他人說,讓楊敏和喬雪都感到滿意。這證明自己和他的關係與其他女孩不同,這種親疏遠近的分別也是地位的證明。喬雪臉上露出幾分笑容,“你說的話我會當作一個預言,把它寫下來存在保險櫃裡,等到將來拿出來對比。如果一切都如你說得那樣,露絲雅只怕要把你當神仙一樣供起來。”
“我倒是希望自己說錯。”寧立言搖頭道:“誰也不希望自己的國家被人打成那副樣子,可是現在看情形,怕是不容樂觀。就是這英租界的太平日子又能維持多少時光,誰又說得準?”
“英租界太平多久要看你的本事。其實局勢如果真像你說得那般惡化,對你來說也未必都是壞事。日本人佔了天津,英租界的安全就是問題。爲了保障租界太平,更需要一個有能力的警務處長。現在的英租界有哪個男人比你更有能力?”喬雪對寧立言一笑,楊敏則心裡頗有些吃味,你們兩個又沒有夫妻之實,老三的能力從哪知道的?
她打斷喬雪的話:“也不能一味高興,忘了正事。小日向不是已經到了天津?幾時去看他?”
小日向已經迴天津兩天,但是自始至終鬼鬼祟祟,並沒有和寧立言聯繫,對外也不曾公佈行蹤。只不過他不管如何隱蔽行跡也逃不過內藤和寧立言的手眼,是以這邊早已經得到消息。
這幾天小日向在秘密走訪普安協會的會員,有的時候把人請到日租界秋山街,有時就是打發人到英租界來問。隨他回來的有二十多人,都是關外口音男女都有。按說他現在春風得意,回來也該大肆張揚,現在鬧得如同做賊,難免讓人起疑。
楊敏擔心其另有企圖,而且這個企圖必然對寧立言不利。畢竟普安這次在日本人眼裡標名掛號乃是因寧立言而起,不管理由何等充分,小日向如何想又會如何處理都是無從判斷之事。
寧立言在楊敏那依舊平坦的小腹上輕輕摩挲着,似乎是在隔着肚皮與自己未出世的骨肉打招呼。鼻腔內發出一聲冷哼:“他現在肯定在調查我,我急着看他難免讓他小瞧。先讓他查去,看看能查出我什麼問題,又能把我怎麼着。普安協會成立之初,他就叮囑過我要堅定信念反共。我現在反了,難道還有錯了?”
“可是小日向是個土匪,未必會跟你講理。”
“他不想跟我講理,我也不想跟他講理。如果不是他當初安排人行刺,咱這個孩子也不用過繼給寧立德。就爲這事我就饒不了他!這回他回了天津,我就沒打算讓他再回通州去當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