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天津城的混混如同洪水般涌進日租界開始,寧立言別墅裡的電話機就響個沒完,劉婉兮就像一隻蝴蝶一樣跑來跑去時刻不能停息。寧家雖然沒有僕人,但也不至於讓客人身份的劉婉兮承擔工作。只是劉婉兮自己下定了決心要自食其力,不願意在寧家白吃白住,便主動承擔起接線員的工作。
玉蘭花倒是住的心安理得,連吃帶住毫無羞恥之意也沒打算幹活,翹着二郎腿坐在一邊看着劉婉兮滿頭是汗地來回奔跑,小聲嘀咕了一句:“死心眼。”
等到劉婉兮再次站住她才問道:“怎麼?還是我那舅舅家打來的?真是的。要請楊小姐回去接着當經理就自己上門,總打電話算怎麼回事?”
“不是,是個叫哈里斯的英國人。要立言舅舅到辦公室去找他。四姨娘,您說這會不會是壞事?立言舅舅是不是闖禍了?”劉婉兮的神色很是緊張,在她心裡洋人都不好惹,尤其打電話的人聽口氣還是個大官,說話語氣高深莫測,讓她心裡很有些怯懼。
玉蘭花不以爲然地哼了一聲:“英國人怕什麼?等咱們到了地方滿街上都是英國人,你總這麼怕他們是要吃虧的。大家都是人,誰也不比誰差多少,怕他們幹嘛?挺直了腰板,學學你爹年輕時候。闖禍?闖禍怎麼了?爲自己的女人闖禍,是老爺們的本分。”
她說到這裡點燃了一支香菸用力抽了幾口,恨恨不平道:“只可惜……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在滄縣的時候……”
劉婉兮本來想問問寧立言在哪自己是否可以聯繫到他,可是看着玉蘭花又陷入自言自語的狀態就沒敢開口,只焦急地看着門外,盼着寧立言早點回來。
寧立言眼下既顧不上日租界的行動也顧不上英租界的反應,他和喬雪正站在韓啓泰的書房裡,等待面前這位被稱爲“教授”的工程師指點迷津。
這個名叫保羅的工程師今年已經將要六十歲,但是精氣神十足,走路生風說話中氣十足,一口唐山話說得極爲地道。據說這是在開灤礦務局練出來的口音,如今已經改不過來,導致連說母語時都帶上幾分唐山調。
從火車站到倫敦道,一路上保羅牢騷不斷,抱怨着日本人的勢力幾乎已經完全控制了煤礦,自己堂堂大英帝國子民居然受一幫小日本的氣簡直豈有此理。也抱怨着中國政府的無能,放任土匪橫行四方,居然沒人約束。
按照保羅的說法,土匪人數鋪天蓋地好在初來乍到膽子還小,還不敢襲擊火車或是外國人。但是在鄉間路上或是田地壟溝裡,已經可以看到穿着一身土布褲褂扛着大槍四下游蕩的匪兵。安分守己的人家要麼關門閉戶不敢出門,要麼就謹小慎微生怕遭遇橫禍。
一些鄉紳及企業主已經去找東北軍申訴過幾次,但沒有效果。這幾萬名土匪中也包括一部分婦女、老人、兒童等眷屬。有這些人存在,土匪的行動就變成了老百姓正常的遷移逃難,至於所持有的武裝,也被說成防備土匪所必須的自衛武器。
一部分土匪已經打出旗號武裝自衛誓與赤匪戰鬥到底。這種口號顯然符合南京方面的利益也讓東北軍投鼠忌器,如果對這支土匪採取軍事行動很可能惹上赤化嫌疑,對於東北軍的處境來說顯然不利。日本方面也給東北軍施加了壓力,稱興亞挺進軍爲滿州百姓,他們的生命、財產安全受日本帝國保護,如果有人對他們欺壓,自己不會坐視。
東北軍基層的武裝也有不少人出身綠林和這些土匪有香火之情乃至本就是故人,對於剿匪立場曖昧,如今有了這些顧慮更是不可能行動。這支龐大的土匪武裝已經開始在河北省落地生根,如果不及時清除,未來必然和本地的匪徒以及無賴、流氓相勾結,形成地方上的毒瘤。
喬雪的眉頭深鎖:“日本人是要借這些人破壞河北的社會秩序,爲自己入侵華北製造機會。”
“比這個厲害。”坐在汽車後排的保羅接口道:“我們老百姓不懂那些個大道理,就知道吃飯過日子。你說這當兵的不能保境安民,我們還給他交糧交稅的幹啥?不少老鄉都議論了,說東北軍啥用沒有根本指望不上,將來要是土匪鬧起來,還得靠自己保護自己。你說總這樣東北軍還能有個好?等到土匪把老百姓禍害差不多了,日本人再來個出兵剿匪,老百姓一準把他們當好人。他們這是和中國人爭人心呢。”
寧立言雖然對保羅自稱老百姓的態度很是無語,但是對其觀點非常認同。日本陸軍並不真的是“馬鹿”,其內部並不缺乏一肚子壞水的奸詐之徒。小日向想要靠這批土匪在華北裂土封疆,日本上層卻只不過是利用他和他的部下在華北製造混亂。等到老百姓忍無可忍之時,他們再採取行動不但可以得到土地還能收復人心,乃是一舉兩得的事。
這一局大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盤,至於最後誰的算盤珠打得最響,便要看自己的手段。就像當下一樣,這起失蹤案牽扯的勢力越來越多,案情本身已經不重要,各方勢力的博弈最後的利益分配纔是關鍵。
南京方面已經通過姜般若送了消息過來,明確指示必須盡全力保護國家財產,不能讓祖國財富落入外敵之手,否則便是國家民族的罪人。如今華北各方力量差不多都已經登場,所欠缺的反倒是事主七貝勒。
不過再這些強大勢力面前,七貝勒不過是小魚小蝦,寧立言壓根沒在意。他現在只希望保羅別辜負自己的期望,把書房的機關成功破解。
圍着博古架子轉了幾圈,看了看書架,又拿起幾個擺件看看,隨後保羅陷入了沉思之中。過了好一陣子忽然朝喬雪說道:“給我弄桿秤,再不然天平也中。”
時間不長喬雪從外面拿了個賣瓜子的桿秤過來,保羅也不挑揀,拿着擺件往秤盤子上面放,在白紙上記下一個個擺件的分量。等到這些擺件稱完,他拿出皮尺測量博古架的高度,又去量書房。隨後從自己身上拿了懷錶、錢包等物件往博古架上放,隨後再次測量。兩次測量的數據都記在紙上,旁邊寫了一大堆花裡胡哨地公式。
寧立言雖然在北平讀書但是文科出身,上學的時候又沉迷於評書、大鼓、相聲之中於學業不過是有一搭無一搭,保羅的公式對他來說如同天書,想幫忙也有心無力。
喬雪看出他的尷尬,拉着他來到一邊,小聲嘀咕:“保羅研究數學問題的時候上帝也要遠離,我們別理他,耐心等答案就好。”
一嘴唐山話的洋人此時已是神遊物外於外界的一切變化全無反應,房間裡靜得出奇。寧立言拉着喬雪的手,在她手上輕輕一捏,後者則用自己的小馬靴在寧立言腿上輕踢一記。
寧立言在喬雪耳邊道:“一會我陪你去看克拉克·蓋博的紅塵。”
“你不是不喜歡他的鬍子麼?還堅持說你不留鬍子的樣子比他帥多了。”
“是啊,我不喜歡但是你喜歡,這就夠了。再說不是還有珍·哈露?”
喬雪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也知道寧立言這是故意和自己開心,舒緩她的神經。說起來喬雪也是見過大世面的,在租界裡靠着自己本事闖下美女偵探的名聲,辦過的大案兇案不知多少。可是和眼下這起案件以及案件背後關係的勢力相比,之前辦過的那些案子就算不了什麼。
不管是白鯨的關係還是英國人的力量,在這起事件中都發揮不了太多作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彼此。側頭看了一眼寧立言,寧立言也在此時看過來,兩人目光交匯,彼此都用力抓緊了對方。
寧立言看了一眼保羅,小聲問道:“他也是白鯨的人?這事得搭多少人情?”
“保羅雖然是個收錢辦事的職業情報員,可是對於中國傳統機關的強烈癡迷讓他可以暫時忘卻自己的身份。他賺錢的目的就是爲了機關研究,最大的夢想是用自己的數學和工程學知識爲中國的傳統機關陷阱寫論文,爲了研究這個他跑去三不管聽三俠劍、三俠五義還跟着人去盜墓。韓家這種機關交給他破解,他高興還來不及呢,談不到欠人情。”
兩人正說着話,張衝從門外進來,朝兩人使個眼色。寧立言和喬雪來到外面,張衝興奮地彙報:“報告長官,卑職按您的吩咐去查了萬隆貨棧,果然有意外收穫。現在已經查明,失蹤的韓家人其實是萬隆的秘密股東。”
“股東?”
寧立言看看喬雪,兩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萬隆貨棧是劉黑七在天津的秘密落腳點,不大可能與外界接觸,更不會從外界吸納股金。
張衝道:“千真萬確,這事是韓趙氏自己說走嘴的。韓家自從韓啓泰死後就是韓趙氏當家,出頭露面的都是她。這女人有個愛好就是鬥紙牌,有幾個固定牌搭子。韓家日子過得不算太寬裕,可是後來她們發現韓趙氏變闊了,有人問她,她存不住話就說日租界有自己一個乾兒子,給自己送孝敬錢,又說自己在日租界的買賣裡有股份。再後來就是把萬隆的名號露出去了。”
喬雪問道:“這些情況怎麼一開始不說?”
“這幫老太太怕惹事開始都不敢說,私下裡還串供瞞着咱們。卑職這幾天派了人在她們家裡人身上做文章,這幫老太太有點扛不住,今天聽說長官派了好多弟兄進日租界逮人,她們害怕了,纔跟我這說實話。”
這時保羅也興奮地衝出來,身手矯健得與他的年齡大不相符,哈哈大笑道:“我跟你們說,這天底下就沒我破不了的陣,沒我解不開地機關。過來,我給你們叨咕叨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