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你疼不疼?要是疼的話,就讓我來開車。”
汽車駛離湯府範疇,湯巧珍便急着關心寧立言的傷勢。寧立言手臂的傷不算多嚴重,但總是要養幾天才能癒合,剛纔和張三娃的打鬥中傷口再次裂開,傷勢肯定要有反覆。
寧立言微笑道:“你把你三哥當成面捏的呢?一點皮外傷沒什麼要緊,這點疼都忍不住還怎麼混事。你怎麼樣?怕不怕?”
“不怕。我娘別看也是跑過江湖的人,今天也被嚇壞了,在屋子裡直打哆嗦。倒是我一點都不怕,因爲我知道,三哥一定會來救我的。娘還不想讓我出去,怕我被土匪看到引他動壞心眼,我纔不怕呢。三哥不會讓我被他們欺負的。”
在寧立言面前,湯巧珍永遠是那個乖巧溫順的小丫頭,那個之前在湯府的女報人形象蕩然無存。她總歸也是大宅門的女孩,知道該如何討好自己的心上人。論精明自己永遠及不上喬雪,但是男人也不會總要求女人精明,可愛乖巧的才更招人疼。
她又問道:“三哥是不是跟意租界的巡捕打過招呼了?你在房間裡放槍,也沒引來人干預,肯定是他們已經知道了什麼。”
“越來越聰明瞭。各國租界的巡捕都有聯繫,我這個英租界的督察長在意租界一樣有面子。再說租界有國家之分,天津的青幫可都是一個祖宗。意租界巡捕房裡,也有不少幫里人,還有幾個是我徒弟。我給他們發了話,他們不會來搗亂。我回頭再給他們一道令,派人保護湯府。雖說意租界的巡捕是出名的懶鬼,可是隻要給一筆賞錢,他們還是能幹活。我估摸着劉黑七按說是會找我算賬,但是爲防萬一,還是得在你家安排人,不能讓你家人遭遇危險。”
湯巧珍嗯了一聲,低下頭去沉吟半晌纔開口:“三哥這麼聰明,今天的情形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不用我多說。爸爸前半生固然算不上英明,到了晚年更是糊塗。把全部希望都押在曲家身上,以爲和曲家合作,就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和富貴。如果他肯相信三哥,一定不會像今天這麼窩囊。”
“這……還是我的錯。湯老伯也是爲你着想,再說他老也要考慮各方面的權衡。我承認我做得不夠好,耽誤了你,也耽誤了雲珠。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我會支持的。我永遠不會勉強你做決定,也不會讓其他人勉強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就支持。不管你做出何等選擇,我……都會在你需要的時候來接你回家。所以你不要有負擔,儘管做決定。”
寧立言坦率承認自己的錯誤。經過武漢卿的時候以後,他反思己過,感覺自己對身邊紅顏頗有些虧負。武雲珠不必多說,湯巧珍也是如此。
雖然自己沒有和她逾越雷池,但其實也沒有太大區別,早已經超過了朋友的界限。何況這短時間她住在楊敏那裡,外界傳言就是和自己同居。對於她來說,這並不公平。
自己對她缺少表示,也缺少交代,湯家人有這種反應不算過錯。他沒法向湯巧珍求婚,這是彼此誰都明白的事。湯巧珍本人也不同於武雲珠這個沒了親人的可憐姑娘,即便不算曲振邦,天津城裡有大把家境優越品格高尚的子弟可以供她選擇。
天津畢竟是一座開放的港口城市,一個女孩即便和男人同居過,也不代表嫁不掉。何況湯巧珍的美貌和才幹,只要是願意,絕對有足夠的男子來追求她。
從寧立言的本心,自然不願意放她離開,何況她知道自己的事情也不少,放走了她並不是好事。可是他不想勉強湯巧珍什麼,也不想用曾經的幫助作爲籌碼,與湯巧珍作什麼交易。
歸根到底,當初幫助她就是因爲她和自己太像了。看着她得到幸福,就像自己得到幸福一樣。過去如此,如今依舊。
他的話沒有說得十分透徹,但是湯巧珍何等聰明,也已經聽明白。她搖頭道:“我……要辦報紙,要做很多很多事……家庭對我是個負擔。匈奴不滅何以家爲?這話不只是男人才有資格說,我纔不要成家。我……我要給三哥當幫手,一直當……直到趕走日本強盜再說。”
車內變得安靜,但是並未冷場,溫度反而是升高了。湯巧珍的心頭狂跳臉色通紅,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說出方纔那番話。若是讓娘知道,肯定會罵自己腦袋燒壞了,大姑娘主動給男人當外宅。可是如果自己不這麼說,便有可能和三哥分開,只要能在他身邊,其他的……都沒關係。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寧立言的聲音終於響起。“趕走日本強盜……這不是三兩天能辦到的事,眼下這個山東強盜先解決了再說。我們不能被動挨打,得果斷出擊。廢了他一個手下只是開始,必須得幹掉劉黑七這個頭目纔算安全。”
湯巧珍這才如夢初醒,看了一眼寧立言,發現後者在對自己笑,便也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心中的委屈自是難免,可只要能這樣過一輩子,也不是壞事。只要這部汽車裡沒有其他女子,自己就知足了。
她的心緒也漸漸平和下來,想着方纔的情形問道:“三哥沒安排人盯那個土匪的梢,莫非已經查到劉黑七的巢穴,所以才這麼放鬆?”
“劉黑七在日租界萬隆貨棧貓着,按照他這個人的習慣,不會只有這麼一個落腳點,我正在安排人順着萬隆貨棧查。天津衛這地方,混混就是城隍土地,我們要想找個人,他肯定跑不了。”
“日租界?”湯巧珍一愣,這個名字刺激了她,讓她的情緒從愛情中擺脫開來。“剛纔曲振邦說他要殺劉黑七,這話恐怕兌現不了。東北軍不敢進入租界,更不敢得罪日本人。三哥你……你也不該答應和他一起行動的。日租界太危險了,你如果在那裡殺人,等於給日本人一個把柄,搞不好會毀掉英租界的前程,自己也有危險。不如我們找日租界的人出手。或者乾脆想辦法把他們逼出天津,這應該會容易些。”
寧立言搖頭道:“曲振邦怎麼樣我不好說,我自己是必須要出手的。這是男人的體面。如果那個土匪沒在言語裡涉及到你,我或許只會打斷他一條腿。但是他對你不敬,我就必須挑斷他的腳筋做個警告。劉黑七那個人你也知道,那些話從他們嘴裡說出來,可不是說過就算。敢打你的主意,我必須親手幹掉他們。”
“可……可他們是二十九軍的人,手下人強馬壯外面還有幾萬土匪……現在更有個抗日的旗號。憑心而論,如果外人知道劉黑七爲了抗日籌措軍費向我爹要錢,多半會支持劉黑七,三哥你這時候對付他,很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誤會。租界裡那些抗日團體本來就對你有偏見,若是你對一支意圖抗日的武裝不利只怕更會惹禍上身。”
湯巧珍心頭感覺甜絲絲的,那個被喬雪奪走的三哥,終於又回來了。兩人似乎又回到剛見面的時候,自己柔弱無助走投無路,這個男人如同天神一樣保護自己爲自己排憂解難,這種感覺……真好。
這等美好時光萬金不易,她自然捨不得讓這個令自己魂牽夢繞的男人去冒險。哪怕是爲了自己的家族,也一樣不能。
“三哥的名字劉黑七一定也是知道的,就算他不知道,三哥也有辦法讓他知道。我想你們談一次,就像今天這樣,他就會知道厲害,不敢再找我家麻煩。就算他不聽也沒關係,三哥跟意租界說句話,只要那些巡捕認真起來,劉黑七也未必能打進去。”
“沒錯,如果我想嚇走他完全可以辦到,或者我還可以賣個交情給他。天津有錢人多,爲富不仁的也不少。我想讓他發財有得是辦法,不但彼此不傷交情,還有可能交個朋友。但是……我不想那麼做。我不管劉黑七打出什麼旗號,在我眼裡他就是個殺人如麻的畜生。此人反覆無常不服調遣,指望這種人抗日,簡直就是笑話。這次我不但要結果他,更要親自動手。”
湯巧珍有些不解地看着寧立言,這段時間接觸,她很清楚一件事,自己的三哥並不喜歡親手殺人。私下裡曾經不止一次對自己強調過,情報人員不是殺手,如果條件允許,最好一輩子不接觸槍支彈藥。縱然要殺人,也應該手不沾血纔是紳士體面。劉黑七雖然是個作惡多端的歹徒,但也不至於讓寧立言如此動怒。
“你不懂的,這關係到男人的面子。曲振邦想證明自己很勇敢,願意爲了你去殺人,我難道就怕了他?笑話!”
寧立言一句話,解釋了湯巧珍心頭疑問,隨後又忍不住笑出來,原來三哥是爲了和人賭氣,而且……是爲了自己賭氣。
湯巧珍此時才發現今晚的景色是這麼美,不管是忽明忽暗的路燈,還是被烏雲遮住多半邊的殘月都是那般富有詩意。她的雙腳忍不住在車板上來回碾動,笑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