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香樓昨晚出了人命,最近幾日自然不可能開張。門上四個臂上戴黑紗軍帽上纏白布的大兵持槍站崗,還架起了一挺機關槍,若非招牌沒換,人們便要懷疑,這家妓院是不是變成了司令部。
往日裡迎來送往的妓院大廳,此時已被佈置成了靈堂。傢俱陳設乃至房樑上都纏了白布,放眼望去一片雪白如同銀色世界,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放在正中。
棺材前面是供桌,放着靈牌、香爐以及凝香的遺照。這還是當初劉運盛趕時髦,硬把一個照相師傅叫到滿香樓來照的,也成了這位女子留在世界上最後的一點證據。照片兩側放着貢品瓜果,供桌下火盆內的火光熊熊,大把的紙錢不停地塞進去,火苗子竄起好高,漫天飛舞地紙灰嗆得人不住咳嗽。
幾個披麻戴孝如同孝子賢孫一般的妓女跪在那裡哭天搶地大喊着:“凝香,我的好妹妹,你的命好苦啊!咱們姐妹還沒好夠,你怎麼就走了啊!”邊哭邊把一疊疊紙錢放到火盆裡,身旁身後的紙錢、元寶堆積如山。在這些妓女身後,則是同樣繫着孝帶端着步槍的士兵。明晃晃的刺刀對着妓女後心,誰若是表現出對凝香之死有一點點幸災樂禍,這幫殺人不眨眼的弟兄就能送誰下去陪她作伴。
在刺刀的感召下,妓女們對凝香的哀悼情真意切,賽過一奶同胞。而在樓上凝香的房間內,劉運盛手裡抓着那枚金戒指不放,兩眼像是充了血,紅得嚇人。
一向驕縱的四姨太,這時變得格外老實。不但沒有大聲吵鬧甚至連說話都刻意壓低聲音,嗲聲嗲氣地安慰着:“老劉,人死不能復生,你也別太難過了。你不就是喜歡女學生麼,這好辦。等過幾天我幫你去找,只要有錢,多俊的女學生咱都能找到。”
“凝香不是你,這樣的好女人,萬兩黃金也找不回來,就別白費勁了。”劉運盛的聲音乾澀沙啞,像是砂紙在來回打磨。他的聲音也很低沉,“你不陪着你表弟樂呵,居然跑來給我通風報信,你瘋了?還是傻了?”
四姨太嚥了口唾沫:“看你說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麼也得向着你不是?說是說鬧是鬧,我哪能真幫着外人?”
“說實話!”劉運盛聲音不大,但是語氣格外嚴厲。
“我……我就是因爲不傻,纔不會和他跑。原本以爲他是個花花公子,跟着他吃喝玩樂過幾年,也不算白活。可是他幫着你出主意殺雷佔魁,也是個心狠手辣有心機的。跟這種人過日子,也得提心吊膽防着被他賣了。再說,就算是找小白臉,也得找個心甘情願睡我的男人。他光嘴上使勁別的地方不使勁,送到嘴邊都不吃,這種人我若是跟了他,一準要吃虧。他喜歡的是唐小姐、婉兮這樣的大姑娘,看不上我這等殘花敗柳。他對我沒有情義,我跟着他走又怎麼會有好下場?萬一他起了壞心半路上把我宰了,帶着金條和你閨女跑到天津快活,我找誰說理去?”
“這倒是句實話……可是以老四你的爲人,不會見錢不動心。人靠不住,錢總不是假的。你該帶着金條逃跑,沒必要回來找我。”
“我還不瞭解你?除非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否則四十根大條子打死你都不會送出去。那些金子就是讓他看看過眼癮,不會落到他手裡。你既許了重金,肯定是惦記着對他下死手,我跟你說實話,就是圖個活命。反正他跟我說的就這麼多,我都告訴你了,老孃到現在還對得起你,你想怎麼發落我,給個痛快話!”
劉運盛端詳着玉蘭花,忽然把嘴一咧,露出個極爲醜陋與心酸的笑容:“還是你聰明……凝香要是像你一樣就不會死了。不就是被池墨玄那個狗孃養的睡一晚上,不至於尋死啊。我又不會嫌棄她。如果她像你那麼聰明,現在還活生生在我眼前,別說四十根,就是八十根條子我也願意出……人死不能復生,可是仇必須得保。我若是自己殺了雷佔魁,東北軍不會放過我。別人殺了雷佔魁,也得把命留下,給東北軍一個交待。我不能找我的兄弟,那樣不夠義氣。我也不能找孫永勤,他們太厲害,我降不住。老天把寧立言送到我面前,我就不能把他放走。只有寧立言承擔罪名丟了性命,我才能安全。至於你……”他看了看四姨太:
“要是放我當初的性子,你進了我劉家的門,生是我的人,死就得是我的鬼!可如今凝香的事,讓我改主意了。我得給自己積德,死後說不定還能跟凝香團圓。我改主意了,過了今晚你就走吧,愛去哪去哪,愛跟誰過跟誰過,這輩子別來滄縣就成。我送你十根金條再加上一萬塊大洋當嫁妝,足夠你活下半輩子了。”
玉蘭花看着劉運盛:“你……說真的?你捨得放我走?”
“我沒功夫跟你廢話,滾去陪你的表弟,看着他幫凝香報仇。從現在開始,他要什麼你都答應他。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要是臨陣脫逃,凝香的仇就報不了。只要保證他按計行事我絕不會虧待你,快去!”
劉運盛語氣冰冷,毫無半點夫妻情份。四姨太反倒如蒙大赦,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她剛剛走出滿香樓的大門,便看到幾個熟悉的面孔向這邊走過來。
這些人的歲數都不小,在四姨太看來,樣子也是一樣醜怪難看。他們都是跟隨劉運盛打家劫舍的老夥伴,如今有人依舊爲匪,有人爲商,也有人當軍官。
除了當軍官的幾個以外,其他人只在年節裡與劉運盛來往,平日裡走動不多,滄縣城裡的年輕人甚至不知道他們與劉運盛的往日交情。但是四姨太心裡清楚得很,這幾個人與劉運盛始終保持友誼,乃是劉運盛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他們一起來滿香樓,肯定不是爲了給凝香燒紙。腦子裡正轉着念頭,這幫人已經到了面前,朝她點頭示意。四姨太發現,在這幫人當中還裹挾着一個年輕的壯漢,赫然正是之前幫寧立言傳消息的“大巴掌”。
雖然他年輕力壯,也是本地青幫的頭目,可是這幾個老河盜發狠,他也不敢強行抵抗,乖乖被包夾着往前走。
看來這次劉運盛安排得滴水不漏,連寧立言的後路都已經截斷了。四姨太搖搖頭,心內嘀咕一聲:薑還是老的辣,過江龍能不能鬥得過地頭蛇,可是難說了。
劉運盛家中。
寧立言坐在牀頭擺弄着手上的左輪槍,不停地拆開、裝上,對着窗戶做出射擊動作。一把陌生的槍拿到手裡,就像是個陌生女人,想要彼此身心合一,可不是容易事,總得有個磨合。唐珞伊在一邊,用銼刀在子彈彈頭上花着功夫,滿面紅暈,面帶微笑,表情神態如同給心上人縫荷包的純情少女。
寧立言囑咐道:“一會我出門之後,你千萬多加小心。一切以保全自身爲上。”
“你不必擔心,我又不是那等弱不禁風的女子,會照顧好自己。”說到這裡唐珞伊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在寧立言面前轉了個圈,隨後一腿撐地另一條長腿高高擡起,做了個武術裡的動作“朝天蹬”。
她身上現在是一身男子打扮,做這個動作倒是不尷尬,反倒是多了幾分英氣。寧立言微笑道:“你這個樣子可不像個淑女。”
“今天我本就不做淑女,要做十三妹!”唐珞伊收了招數又坐回牀邊,把處理好的子彈朝寧立言手裡一放,寧立言則擁住她的腰,兩人的身子抱在一處。唐珞伊湊在寧立言耳邊道:“你有多少把握?”
“大概六成吧。時間倉促,又是人生地不熟,有六成把握就不錯了。殺人本就是需要冒險的事,十成把握的謀殺可遇不可求,爲岳父報仇就更不能怕兇險。照我看,今晚上雷佔魁必死無疑,變數在於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不過不管如何,只要他死,我就算大功告成了。”
“雷佔魁死不死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活着。”
空中不知幾時已經聚集了大片烏雲,本已逐漸西移的太陽被擋了個嚴絲合縫,還不到入夜天便徹底黑了。房間中年輕男女並未發覺外間天氣的異常,依舊緊緊相擁,情意綿綿,說不盡的柔情蜜意。陣陣狂風呼嘯着吹進劉家的院落,過院牆穿回廊嗚咽陣陣,聲音如同鬼哭。
被狂風捲起的破報紙,在空中來回飛舞,從河邊一路飛到街頭。往日熱鬧的大街現在空蕩蕩的,就連這幾天隨處可見的保安隊、警察都不見蹤跡。繁華的城市,變得異常冷清,如同鬼城。
清風樓自從上次火併之後便一直被勒令關門,今個終於得到許可重新開張。劉運盛昨天晚上便派人送消息,要在這擺酒席請雷佔魁雷少帥,清風樓必須小心伺候着。
雖然只是一桌,但是卻包下了整個清風樓,不許招待其他客人。老闆對於這幫帶槍的人分外畏懼,一得到通知就早早準備,這時候更是站在樓門口,迎着陣陣帶着濃重土腥味的狂風,保持着笑臉等待迎接。
先到的是劉運盛和他的四姨太。兩人並沒上樓,也在樓下站着恭候。四姨太的飛機頭被風吹得有些散亂,卻顧不上梳理,臉上還得帶着媚笑。清風樓的老闆看着劉運盛臉色,沒敢上前搭話,彼此之間互不招呼都只朝着一個方向看。
過了約莫二十分鐘,天上已經有雨星子掉下來。只聽陣陣囊囊軍靴聲響起,雷佔魁和他的人馬終於過來。
一匹高頭大馬上端坐着一身戎裝的雷佔魁。作爲久經戰陣的軍人,這點風雨對他沒什麼影響,走得依舊不緊不慢。身子在馬上左右晃動,望着迎在樓前的劉運盛以及身穿洋紅緞無袖旗袍,露着兩條白嫩的四姨太,腦海裡便開始想象着她那被衣服包裹的部分以及今晚就可以從這個婦人身上得到的快樂,嘴角忍不住微微翹起。
在他身後,一個排的士兵肩扛步槍小跑跟隨。等來到清風樓前,雷佔魁猛然勒住坐騎右手一舉,那些士兵也停住腳步。隨後不等吩咐便快速向前,把清風樓團團包圍。
雷佔魁下了坐騎吩咐道:“來幾個人去後廚盯着,其他人守在這,沒我的話誰也不許上樓。今個是劉隊長包場請客,誰敢攪局就地擊斃!”
他隨後邁着步子,來到劉運盛面前。先看看他,隨後又看看四姨太,目光在四姨太高聳的胸脯上停留片刻,冷哼一聲:“劉隊長,人不全吧?您的寶貝女兒呢?”
“那丫頭面嫩,不敢下樓,少帥上樓就知道了。我這還有個事跟您說呢。”
雷佔魁看看清風樓又看看劉運盛:“好!上樓就上樓,我倒要聽聽你說什麼!”
馬靴踩在木製樓板上,發出沉重的嘎吱聲,跑堂夥計跑到廚房門口扯開喉嚨喊着:“少帥到,準備上菜了!”
“得嘞!”
廚房裡高大壯碩的“切墩”師傅揮舞着手臂,兩把菜刀此起彼落切割肉餡,在案板上演奏出極有韻律感的聲音。燈光照射下菜刀雪亮耀眼,竈上的炒勺裡熱油沸騰,有人把切好的肉丁倒下去,隨後一聲脆響,半尺高的火苗冒起來,照得人面色通紅。
劉運盛家中,劉家兩個兒子猛地合上懷錶,彼此對視一眼,各自提了把手槍走出來,向寧立言之前住的院落快步走去!在他們身後,是四個彪形大漢,身形魁梧,行動極爲敏捷,一看可知都是身懷絕技的練家。
保安隊駐地內,雷家兵已經集結完畢,由幾名雷家親信軍官率領着,默默地走出軍營,向着劉運盛的家宅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