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向確實是個狡猾的對頭,他不但詭計多端,還善於揣摩別人心思,至少對我的心思他揣摩得很準。他說女人都期待着一場婚禮,這話有些武斷,但是用在我個人身上則一語中的。我一直期待着做新娘子,不管是穿婚紗還是戴蓋頭都可以。”
“婚禮是個儀式。最重要的是和你完成儀式的對象,而不是儀式的流程。不管東方還是西方,只要和心上人結婚,就是人生至喜。”
寧立言下意識地接了話,隨後意識到這個時候開口搭話,絕對不是明智之舉。自己不應該喝酒喝得這麼快,這些酒沒讓自己意識不清,偏又讓自己失去了往昔的鎮定從容。真該死!
唐珞伊的目光中流露出人生得遇知己的喜悅,點頭道:“立言說的很對。我曾經無數次在夢中穿着婚紗和子傑挽着手,接受親友的祝福。有時也是穿着這樣的衣服,等着他來揭蓋頭。你不要笑我,我那個時候固執的認定,我的丈夫肯定是子傑。雖然他比我小,又一直表示過只拿我當姐姐,不接受包辦婚姻,可我還是認定自己是他的妻子。我雖然學的是西學,卻也不反對東方的傳統。正如立言所說,只要是和對的人完成儀式,使用誰的規矩並不重要。”
“可我後來漸漸明白了,勉強是沒有用的。婚禮雙方總該要彼此認可纔有意義,否則這就從一樁美事變成了折磨。我喜歡他他不喜歡我,到後來他開始喜歡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喜歡他了。或者說我對他的感情已經變成了姐姐對小弟,而不是愛人。”
這是唐珞伊第一次在寧立言面前,坦白自己對華子傑的感情變化。寧立言感覺到情況不合適,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阻止她說下去。至少看着唐珞伊目前的狀態,任何人打斷她的話,都可能與她反目成仇。
“我知道華伯母心裡對我是很有看法的,認爲我水性楊花見異思遷,拋棄了華子傑。知道租界裡很多人說我不要臉,算不上貞潔烈女。可是我並不在乎這些!我是個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本分。但不能因此就禁止我談情說愛,不許我有七情六慾。我是個女人,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我渴望有人關心我愛我,而不是隻會讓我爲他操心。我這些年一直等待子傑回頭,希望他明白我對他的感情,希望大家可以成爲夫婦。這個過程真的很累,也很辛苦。我被人威脅,被人潑了一身血的時候也會害怕,雖然我會武功,但我還是希望有人能關心我,把我抱在懷裡撫慰,而不是反過來在我自己心驚肉跳時,還要我爲他提心吊膽。我不管會多少本領,都不代表我就要承受這些壓力,這沒有道理的!”
“原本我以爲這就是我的命,事是我上輩子欠子傑的,要用這輩子來償還他。不管多累多苦,也得走下去。直到遇到立言,尤其看到你殺竹內,殺陳友發他們的樣子,我才發現自己原來可以過另一種生活。世界上不是隻有子傑一個男人,還是有一個可以保護女人,爲女人遮風擋雨的男人存在。從那個時候我就決定了,重新選擇自己的婚姻。從這個角度看,租界的人罵我也不算罵錯,我確實拋棄了子傑,也違背了長輩的約定。”
寧立言咳嗽一聲。“感情的事談不到對錯,沒人有權力要求你一輩子拴在子傑身上。如今不是清朝,長輩定的婚約無權約束晚輩。”
“我就知道,立言必是能支持我想法的。”唐珞伊一笑。
“我得向立言道歉,我對你用了計謀。從我要求和你僞裝情侶刺激子傑開始,就是個圈套。我從來沒想過靠這種方法讓子傑回頭,只是希望弄假成真。我的心思想必瞞不過喬雪,但是她不來揭穿我,我也就這麼忍了下去,因爲我知道鬧翻了對我沒什麼好處。說來也是好笑,我和子傑之間的相處中,明白很多道理,也學會了用心思,最後卻要用在其他人身上。從這方面看來,子傑要算我的老師了。”
其實唐珞伊的這點心思,不但瞞不過喬雪,也不曾瞞得過寧立言。他猜得出唐珞伊的打算,但是不想點破。
經歷過陳友發事件之後,幾個人之間都有了極深的羈絆。一旦決裂,勢必造成同歸於盡的惡劣結局。喬雪裝糊塗,也是考量大局,免得她走了極端。
至於寧立言……他自己也說不好想法。他不認爲唐珞伊會出賣自己,即便自己明確拒絕她的示好,她也不可能跑到憲兵隊告發一切。
可是自己爲什麼沒從一開始就拒絕她的好意?是因爲不忍……還是因爲不捨?其中想法,便是自己也說不清楚,只能說很多時候是作繭自縛。
唐珞伊這時卻脫了鞋子,學着鄉下婦人的樣子與寧立言盤腿對坐。她身上有武功根底,做這個動作倒不費勁。只是一向優雅的她突然做這種動作,讓人覺得有些古怪。而兩條大長腿在眼前這樣盤起來,讓寧立言感覺喉嚨有些發乾,很想喝幾口茶。
她面帶微笑:“這是一個老太太教我的。她說按規矩新媳婦三天不下地,就這麼盤腿坐着。若是學不好盤腿,就不像個媳婦樣。我們明天要出發,這個規矩講究不得,回到天津也沒有這個機會,只好趁現在過一次癮頭。你看我現在這樣,像不像個新娘子?”
“珞伊,其實我不值得……我身邊有太多的牽掛,無法給你承諾,即便給了也註定是虛言。論起人品,子傑比我強出太多,我是配不上你的。”
“立言這話說得就口不對心了,你這麼聰明的人自然明白,男女相交最重緣分,誰和誰投緣便可白頭到老,不投緣就只能各奔西東。所謂的人品和才情,對真正的情侶來說都不重要。我不曾在意過你的品行,喜歡你也和那些東西無關。你是個秉持正義的英雄固然好,你就算真的是個惡棍,只要對我好,我也會對你終身不渝。你從不曾對我隱瞞什麼,包括你和陳小姐、楊小姐他們之間的關係。如果我在意這些,現在早已經離你而去,又怎麼會堅持到今天。喬雪同樣是個驕傲的女孩,她可以放下的,我一樣可以。我這次和你同行,意味着什麼大家彼此心裡有數。畢竟你既不是梁山伯更不是柳下惠,如果我不是下定了決心,又怎麼會跟你走這一程。其實這次出發前,喬雪找過我和我談過。”
“你們談了什麼?”
“她說她知道我的心思,但是勸我不要浪費時間在你身上,因爲我註定失敗。她又送了我一張去倫敦的船票,下個月的船期。喬小姐是個神通廣大的女人,居然在倫敦的醫學院給我爭取了一個深造的機會。她讓我跟你走這一趟,也是成全我。等我回到天津,就要去英國。我知道你的事情太多,我們這種關係總是這麼不遠不近也不是辦法。如果因愛成恨,就可能對你造成損害,讓我遠離這個國家,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珞伊你聽我說,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意思,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外室,不會被未來大老婆找上門,就不知道如何是好。”唐珞伊一笑:“喬雪很聰明,但是這次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過於自信了。認爲自己美如天仙智謀過人,我註定鬥不過她,只能按她的安排做。可我偏偏不服氣,想要爭一爭,也是和老天爺鬥一次。”
“你打算……怎麼個鬥法?”
“我要爲自己的幸福而戰,讓外間的傳言變成現實!”唐珞伊的眸子雪亮:“當然,如果我們的關係始終只是朋友不能突破,我也不會無限期等下去。我會按照喬雪說得去英國,不是因爲被她趕走,而是因爲我自己死心。天津的兩個好男人都錯過了,也是該考慮去英吉利,在那裡開始一段新戀情。”
她看着寧立言,神態很是從容,並沒有絲毫的羞澀。她這種理所當然,其實最對寧立言的胃口。
寧立言不是個糊塗人,他也沒野蠻到認爲女子就該對某個男子守節的地步。唐珞伊對自己和華子傑都談不到責任或是虧欠,去異國發展戀情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只不過看着面前佳人,想到她可能要開始一段異國之戀,如此絕色佳人被一個高鼻子藍眼珠的洋鬼子抱在懷裡,心中就覺得空落落的。洋鬼子已經從中國搶走了太多東西,這樣的美人哪能便宜他們!
終歸不是修行有成的大德,“貪、嗔、癡”這三毒無法祛除。對於美好事物的佔有慾讓寧立言變得蠻不講理,只想把這美嬌娘留下,至於其他後果全都顧不上。他下意識地說道:“你不能走!那幫洋鬼子誰也配不上你!”
唐珞伊微微一笑:“走或者不走不取決於我,而取決於你。你想要留我,就要拿出行動。”
“我……我給不了你想要的,你遲早會恨我。”
“你怎麼知道我想要什麼?”唐珞伊反問道:“若是太平年月,我想要的或許會多一些。可是如今這個亂世,我當然也要克己。若是這不是一場試探,而是一場真正的伏擊,現在的我已經死了。很可能死的不清白。我想要的一切,便成了鏡花水月一場空。我沒有那麼傻,去考慮虛無縹緲的白首之盟,我只要眼前所見所聞,便足夠了。”
她看着寧立言,目光如火:“我想要的其實非常簡單。在一個合適的時機,爲一個欣賞自己也令我欣賞的人奉獻自己的全部,就像曇花,雖然屬於它的時間只有剎那,但是在心愛人眼中便是永恆。未來不管有多少苦難,或是多少坎坷,只要有這一場美好的回憶就足夠了。這個回憶,你願意給麼?”
酒精混合着胭脂發揮作用,讓唐珞伊的白臉通紅,如同六月熟果,又似落日晚霞。寧立言的心被狠狠抓了一下,好不容易擺脫的幻境重又把他拖了回去。
唐珞伊說的沒錯。這是個亂世,人命輕如草芥。承諾、責任、未來這些詞彙雖然美好卻無力量,自己在上一世只活到了1945年,這一世能活到幾時也無定數。上一世喪命時,自己有着太多的不甘和遺憾,其中固然有外敵未退大仇難報,也有自身的求不得與愛別離。
這一世自己選的路同樣危險,生命未必比上一世能長出多少,所求者無非遺憾越少越好,也儘量不讓其他人留下遺憾。似眼前這等絕色佳麗,若是就此分手,任她漂流海外,嫁給一個洋人,不啻於明珠投暗暴殄天物。自己若是果真如此選擇,將來必會成爲終身遺憾。
新房紅燭,吉服佳人混合一處,讓寧立言的思維產生了錯位。哪怕理智告訴她這個女子並非他白首之盟的對象,但是在此時此地,他考慮問題時,卻還是難免往這個方向偏轉。
百感交集之下,一句話脫口而出:“英吉利也不是太平之地,說不定將來也會遭兵火,你還是留在本地的好!”
唐珞伊眉頭微皺,眼神幽怨地看着他,似乎是在抱怨他只會說而不肯做。寧立言心頭雪亮,伸手抓住了她的手,隨後將整個佳人攬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道:“你選中了我這麼個不義之人!將來會後悔的!”
“你不義,我無信,咱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又怎麼可能後悔!”
紅燭熄滅,滿室無光。漆黑的夜色吞沒了天地,也吞沒了這小小的鄉間斗室。這一晚,寧立言背棄了自己的信念,關老爺的青龍刀,也敗給了一場婚禮,一張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