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說話的聲音不大,只有寧立言能聽見。但是對寧立言來說卻不亞如晴天霹靂。
“寧立德下週會正式登報離婚,然後和宋小姐結婚。你應該知道,宋小姐已經懷了你大哥的骨肉,若是不能搶在孩子生下來之前給她名分,對她和孩子都不公平。”
楊敏說這些的時候語氣很是平靜,似乎是在說着與自己無關的事。可是卻驚得寧立言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雖然民國比之前清,在男女關係上有所進步,允許夫妻離婚,也不需要恪守“七出之條”的清規戒律。可是對於女人來說,離婚絕不是一件小事,也不似男子那般輕鬆。
在中國的夫妻關係中,女性是天生的弱勢方。離婚雖是男女雙方的選擇,可是從社會輿論到家庭內部的態度,都只會給女人派不是。
寧家雖然是新派人家,不似舊家那般保守。可是在這種問題上,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固然離婚的原因是寧立德先和宋麗珠有了孩子,可是在此時的道德體系中,男人總是如同國王一般不承擔責任。
人們不會責怪寧立德不對,只會說楊敏不生養,又或是怪她心胸狹隘,容不下一個戲子出身的姨太太。
天津雖然不似鄉村那般保守,可是對於“離婚”這個行爲的接受度依舊有限。在大多數人眼裡,只會認爲是寧立德休妻,楊敏就從寧家闊太太變成了下堂棄婦。在上流社會裡,一旦被貼上這個標籤,總會面臨意想不到的歧視與排擠。
即便是楊家內部,對於楊敏也未必支持。楊以勤出身寒微,因此格外重視面子。女兒被人寫了休書,對他來說必然是奇恥大辱。除了對於寧家恨之入骨以外,對於自己的女兒,也多半沒有好看法。
寧立言一直以來希望楊敏離開寧立德。這是他最大的願望,可是願望歸願望,說一句良心話,他並不希望自己的願望成真。因爲他很清楚,一旦楊敏被休就意味着這個美麗而柔弱的女人,將面對來自各方面巨大的壓力,甚至可能將被踢出其所熟悉的社交圈子。
他不希望自己心中的摯愛去承受這種痛苦,寧願自己求不得、愛別離,也不願楊敏受半點委屈。
此時終於聽到了只有在夢裡才能聽到的消息,寧立言心中自然有歡喜,但更多的卻是憤怒與不甘。楊敏受了委屈,遠比自己好夢難圓更讓他難以接受。若不是顧慮這是英國俱樂部,他的拳頭就能擂碎面前的圓桌,咬牙低聲發問:
“這是誰的主意?寧立德?我乾爹知道麼?”
“幹嘛?你莫非還要幫着寧家把我留下,繼續坐無罪之牢?”楊敏看着寧立言一笑,指着他的拳頭:“當初寧立德要娶我,你把他揍了一頓。如今他要休了我,你還要揍他。你這三土匪也太霸道了吧?”
“不是……我是替姐叫屈。”
“我自己都不叫屈,你又叫得哪門子屈?”楊敏的神情裡確實看不到半點委屈,反倒是充滿了釋懷與歡喜。
這種歡喜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發自內心。在她嫁入寧家以後,雖然人前一直笑臉迎人,但唯有此刻的笑容,纔是發自內心,傾國傾城。
“這件事我得謝謝老爺子。若不是他在我爹面前求情,這件事也成功不了。你也知道,老爺子是個何等剛強之人,可是爲了這件事,他不惜在我爹面前下跪,求我爹成全。若不是我親眼目睹,絕對難以相信。他不但放棄了寧家在房產公司全部的股份和收益,還把寧家在英租界全部的生意都交給了我。這還不說,他給我爹下跪認錯,只希望我爹能夠答應這件事。”
寧志遠下跪?
楊敏這話讓寧立言也嚇了一跳。寧志遠雖然是商人,卻是個標準的硬骨頭。即便寧立言對於這個血緣意義上的父親充滿不滿乃至怨恨,他也必須承認,可以奪去這個男人的財富或是性命,但是想要讓他下跪絕無可能。
聽着楊敏的描述,他腦海中浮現出寧志遠給楊以勤下跪的畫面,心中竟是莫名地一陣痠痛。
這……這怎麼可能?自己明明是恨他的,爲什麼聽到他下跪的消息,心中竟如同刀割,全無半分快感。
“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爺子和我爹,是在奶奶家見面的。我剛到奶奶家沒兩天,老爺子和爹都到了。在奶奶面前,老爺子給我爹下跪,對我爹只說了一句話,楊老兄咱們錯了。好在錯的時間還不長,一切還有得挽回。若是錯上加錯一錯到底,將來到了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安生。我爹見多識廣,可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等陣仗,有些亂了方寸。想發脾氣也發不出來。奶奶在旁也幫腔,說楊家幾個女孩裡,我的命數最苦。她老人家自從見了我,就知道我受委屈了。那是個見多識廣的老太太,不用我說,就知道必是婚姻不幸,錯配紅鸞。如今有了彌補的機會,便該給我一條生路走。兩個人一起說,爹最後也只好點頭,按老爺子的吩咐辦。不過就是囑咐我,沒事少回孃家。”
這句少回孃家說得輕鬆,裡面包含的用意,卻讓寧立言感覺心中陣陣酸楚。他握住楊敏的手:“姐,你受苦了!”
“沒什麼。我嫁到商賈之家,自然懂得做生意的道理。萬事有得有失,不能光想着佔便宜不惦記吃虧,那不是買賣人的處事之道。我得到了自由,自然就要付出代價。與如今獲得的自在相比,那所謂的代價,也就微不足道了。”楊敏說話間指了指自己的衣服:
“漂亮麼?看你那眼饞的,就差盯到姐的肉裡,就知道你喜歡。你是知道的,我在學校的時候,也是個好熱鬧的性子,像這等舞會,總是想要讓你陪我來開眼界。但是做了寧家的媳婦,一言一行都有約束,容不得半點偏差。這兩年我演這個寧家媳婦演累了,如今終於可以做回自己,心裡不知道有多快活。要說難處……就是我今後是個沒丈夫也沒孃家的女人,只能靠寧家分的那些產業過活。你知道我的性子,既出了這個門就不會回去,若是生意做得不好,也只有自己忍受。不過我有信心,能自己養活自己。”
寧立言搖頭道:“我養活你。我有錢了,可以養活姐。”
“是麼?”楊敏看着寧立言:“你雖然有錢,可要養活的人也不少。夢寒、武小姐、湯小姐、如今還要算上這位美女偵探,說不定還有個唐醫生。你當真養得起?”
她的目光如劍,言語裡藏着鉤。寧立言心知,以寧家分給楊敏的財富,足夠她自己生活。她所說的,顯然不是錢財問題。
寧志遠不會無緣無故就向楊以勤下跪,讓楊敏與寧立德離婚。即便他對自己的長子再怎麼寵愛,也不會做這種事。最大的可能還是楊敏先向寧志遠提出了要求,纔有後來的種種。
楊敏甚至沒和自己打招呼,就做出了這種決定,堪稱破釜沉舟。而她在寧家生活了兩年有餘,直到現在才提出這個要求,表面上看是因爲宋麗珠的出現以及有了寧立德的骨肉,但事實絕非如此。
寧立言很清楚楊敏與寧立德之間的關係。對於宋麗珠的存在楊敏一開始就知道並且毫不介意,對於兩人有骨肉也沒有任何不滿,反倒是樂見其成。那個孩子的出現,最多隻能算是個藉口,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的,多半還是自己。
她在賭。
賭自己已經成長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可以自立門戶,可以給她幸福。
她也在害怕。
害怕自己身邊出現的女人越來越多,自己目迷五色,忘記前塵往事。
糊塗啊!兩人之間的情義,棒打鴛鴦的悽苦,一如對日本人刻骨銘心的仇恨一樣,都鐫刻在骨頭裡,怎可能忘懷?
寧立言甚至可以聽到,決定兩人命運的硬幣高速轉動的聲音。如果自己回答的不能令楊敏滿意,唾手可得的幸福,心想事成的美夢轉瞬就會成空。他的手握緊了楊敏的手,生怕她跑掉。下意識想要大喊一聲:
“這些我都可以不要,只要陪在姐身邊。”但是話到咽喉,又萬難開口。
很多事情開了頭,就沒法反悔。除了喬雪,武雲珠、湯巧珍更別提陳夢寒,幾個女人的命運都維繫在自己身上。若是真的不管她們,自己的良心也同樣難安。再說,自己的事業也離不開她們,若是真的只給楊敏一人交待,就等於要放棄自己之前所有的謀劃。
他可以放棄錢財、基業,但無法放棄仇恨。眼前女子的一片癡情,亦不容辜負。寧立言深吸一口氣,手又握緊了幾分:“我一切都聽姐的,就像小時候一樣。在我心裡,姐你說什麼,我聽什麼!”
寧立言的呼吸有些凌亂,心跳得不成樣子。囚犯即將迎來判決,是死是活,就看楊敏最終的裁斷。
楊敏看着他的樣子,忽然撲哧一笑,任寧立言攥着自己的手,另一隻手拿起手帕,爲寧立言擦着額頭上的汗珠。“看你這副狼狽樣子,讓外人看見肯定笑話你。姐跟你鬧着玩的,你莫要當真。幾個人都是好女孩,你要好好珍惜她們纔是。來,陪姐跳舞去,也讓喬小姐看看,我到底纏沒纏過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