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發這棟別墅不是他的住宅,而是一處別院。狡兔三窟的道理不止寧立言明白,這位鴉片商人在租界裡同樣廣置地產,以備不時之需。
普通的混混身無長物,也正是因爲一無所有,纔有那一身混橫膽魄。但是租界的混混與華界不同,英租界最大的規矩就是錢財,想要在租界立足,錢遠比一身鐵骨有用。
陳友發在租界混事,守得便是租界的規則,逃生保命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錢財。只看那口又高又大的比利時出產最新款保險櫃,便知道里面必然藏了大筆錢款。
寧立言搖晃了兩下鐵櫃,紋絲不動.他微微一笑,用手輕輕彈了兩下櫃體,心內嘀咕:老夥計,我又來看你了。
這種最新款的保險櫃在當下是極妥當的存錢所在,只可惜今天遇錯了人。
寧立言前世在軍統培訓中學過開保險櫃,用來練手的,就是這個型號。這年月歐洲經濟蕭條人心不穩,那些資本家大多不放心自己的財富,保險櫃的更新換代極快。現在的新款,幾年之後就成了大路貨。在有着前世豐富開鎖經驗的寧立言面前,這保險櫃鎖與未鎖並無區別。
他守着教官的訓誡,隨身帶着髮卡,隨着熟悉的聲音響起,財富的大門便對自己打開。
鴉片販子不比袁彰武那種吃碼頭的混混。他們做得是違法營生,事發就有掉腦袋的危險。因此他們不管積蓄再多的財富,也不會存到銀行裡,生怕一朝事發被凍結,白白便宜了外人。
他們全部的財富都放在家裡以及各處藏身地,像陳友發這種人,肯定還會有一個專門用來存錢的地方,放着他大筆積蓄。眼下這個別墅只是用來款待日本人的,應該不會存太多現金。寧立言也沒指望從這裡搞到多少錢,不過是趁機走開,讓唐珞伊和華子傑有機會獨處。
他看得出來,唐珞伊在生氣。這也怪不得唐珞伊。今晚的事如果不是喬雪事先設計了後備方案,與白鯨咖啡館的僱傭兵做了約定,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一拍兩散。自己幹掉陳友發,在日本人那徹底暴露。
即便是現在,事情也沒算解決。那個日本人不會白死,後面還不知道要有多少麻煩。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華子傑的莽撞搞出來的,不光是唐珞伊生氣,寧立言自己也在生氣。
唐珞伊可以包容華子傑,但不代表這種包容毫無底線。今天的事情已經觸及了她的底線所在,必要發一通脾氣。活該!這小子應該受點挫折,否則早晚賠上自己的性命還要害了身邊人。
寧立言邊想着,邊打開了保險櫃的鐵門,隨後,寧立言便吃了一驚。
目光所及,一片金光。
一根根金條呈塔形擺放,在一邊則是一塊塊金磚,摞成一層又一層。粗看上去,這堆金貨怕是有上千盎司。
陳友發居然如此下本錢!
寧立言知道他會巴結日本人,卻沒想到他竟然會如此不惜血本。不但把唐珞伊綁架來供其玩弄,還預備了這麼多黃金作爲賄賂。即便是鴉片販子來錢容易,這麼大的數目也足以讓人肉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幾十斤黃金,白白便宜了自己。
瑞恩斯坦和他那幫亡命徒戰鬥力出色,收費也不便宜。有了這筆黃金,再加上陳友發自己存的銀元,應該足夠付帳了。
就在這時,卻聽到腳步聲響起,回頭看去,卻是唐珞伊走進來。
她的衣服被竹內撕碎了一大塊,露着雪白肌膚。此時雖然做了整理,也只是把散亂的頭髮梳理了一下,衣服依舊是那副樣子。寧立言心裡罵着華子傑是個不解風情的飯桶,一邊忙脫下自己的外衣遞給唐珞伊。
“陳友發這混蛋家裡沒存女人衣服,唐小姐將就一下吧。”
唐珞伊點頭,接過衣服披在身上。“我這個人有潔癖,寧可不穿,也不會穿他家的衣服。”
“原來如此。唐小姐怎麼不在外面坐?這裡無非是些錢財,沒什麼好看的。”
“外面更無趣,還是來這裡暢快。”
她邊說邊拿起一根金條看着。“陳友發倒是存了筆鉅款?”
“是啊,沒想到這老混蛋這麼闊。早知道我就早點讓僱傭兵弄死他了。有了這筆錢,那幫人就好打發。陳友發用自己的錢僱人滅了自己,這也算是他的報應了。只可惜這筆錢只夠支付他們的費用,不夠支付唐小姐的賠償。。”
唐珞伊苦笑一聲:“若沒有寧先生,我現在說不定生不如死。如今這世道,能保住自身便是僥倖,哪還敢說賠償。若說賠償,也是我和華子傑該付給寧先生賠償,爲了我們讓寧先生冒生命危險,又惹了麻煩,是在太對不住三爺。華子傑不懂事,我卻不能不知好歹。”
寧立言連忙搖頭:
“唐小姐可別這麼說,這件事說到底都是我惹出來的。如果我一開始就下定決心,以武力解決陳友發,而不是想着和他虛以委蛇,唐小姐不至於受這番驚嚇,子傑也不至於受皮肉之苦。要說道歉也是我該道歉。”
“三少不必這般客氣的。寧爲太平犬,不作亂世人。眼下這個動亂的年頭,不管是自己人的命還是敵手的命,都輕如草芥一錢不值。爲了大局犧牲一兩個人的性命或是一個女子的貞潔,不會認被爲是錯處,反倒可能被稱讚位英雄。您從未想過犧牲我們,又何必道歉呢?”
“唐小姐還是到大廳去吧,陳友發老奸巨猾,子傑又受了槍傷,你還是得多照應。”
“我又不是他的母親,照顧不了他一輩子。”唐珞伊的語氣有些冷,隨後又朝寧立言一笑,
“對不起,那個日本畜生讓我生氣,三少別見怪。巡捕房那邊已經打電話過來了,按着你的吩咐,讓陳友發照着那些話去念,說是白俄喝酒放槍,先應付過去了。如今陳友發被捆着,子傑若是連這個人都看不住,便趁早改行別當警察。”
“就算陳友發跑不掉,子傑身上的傷也需要醫務人員照顧。”
“他既然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就該體會一下痛苦。以往就是他對痛苦體會太少,於死亡的認知不夠,纔會那般冒失張狂。大家都竭盡所能保護他,他反倒恃寵而驕,自以爲是不死之身。在這等年頭,他若是不肯改過,不但害己也會害人。今晚要不是三少,我和他……算了,一說起這事就讓我噁心。華子傑如今只是受些痛苦並不會危及性命,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很生氣。這個我可以理解,畢竟華子傑這次拼命,誰也沒有通知,不但自己性命危險,還差點牽連了其他人。發生在誰身上,都會不高興,這很正常。不過子傑總歸也是個傷員,稍稍懲罰一下就好,別真的跟他翻臉。他多少有點孩子脾氣,真翻臉了可是不容易哄。到時候還是你自己操心,何必呢?”
唐珞伊搖頭:“我過去就是太順着他了,覺得他在家裡便是少爺,若是管束過多,會傷了兩人的感情。沒想到反倒把他慣得不像話。現在他還以爲沒什麼,卻不知壞了三少的大事。他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我卻不是他的保姆!”
“你這是氣話,過幾天還會好的。”寧立言關上了保險櫃,“其實也沒你說得那麼嚴重。我確實想和陳友發假裝瘋魔地套幾年交情,再找機會辦了他。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他小人得志行事毫無顧慮,他現在的作爲,已經成了租界裡的禍害。就算沒有這件事,也沒法留他那麼長時間。我的脾性也不好,讓我被這麼個老混球欺負好幾年,這口氣我咽不下。今天不殺,明天也要殺。其實說到底,男人都是大孩子,無非是表現不一樣。愛之深責之切,可是一定要把握好分寸。”
唐珞伊沒理這個話,問道:“三少殺了那個日本人,就不怕後患?”
“顧不上那麼多了。平時在日租界,我想殺也有心無力。今天落到我手裡,誰還管他那個,先宰了再說。一會把這房子一點,來個死無對證就是了。”
“那將來日本人讓三少爲他們工作,又該怎麼辦?”
“真有那麼一天,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你現在讓我說怎麼辦,我也想不出來。今天這事是個意外,我又不是諸葛亮,沒有那麼多計劃。”
“也就是說,三少還是爲了救子傑還有……我,犧牲了自己的大局?”
寧立言一笑,“我一個督察,也配說大局?”
唐珞伊微笑道:“寧三少若是隻想做個督察,哪會有那麼多顧慮?把陳友發抓了,就是皆大歡喜。惟一的解釋,便是寧三少另有圖謀,所以纔有那許多顧慮。不過三少放心,我不會把這些事說出去,如果三少願意,我倒是願意給您當個幫手。”
“唐小姐不知道我要做什麼,就願意幫忙?”
“我相信三少,做的不會是傷天害理之事。我希望和三少成爲夥伴。再說,我也想要報恩。”
燈光之下,佳人巧笑嫣然,與初見時的冰山大爲不同。冰山融化固然喜人,只是寧立言眼前,卻總是出現華子傑的面孔。
他苦笑一聲,“走吧,先把陳友發的事處理了再說。至於夥伴……我們一直都是。”
兩人來到客廳,華子傑正在那裡來回走着,不知道在想什麼。見兩人出來,連忙朝唐珞伊走去。可是唐珞伊的目光卻不看他。
寧立言看着華子傑笑道:“子傑,你今天還算聰明,聽懂我話裡的意思。要是亂動,我還真怕把你打壞了。怎麼樣,傷口不要緊吧?”
華子傑臉色尷尬:“多謝長官關心。剛纔有人檢查過了,說是沒傷到骨頭,沒大事。”
“那幫僱傭兵哪會查傷口,回頭讓唐小姐幫你檢查一下才行,不能大意。”
寧立言邊說,邊走向陳友發,臉上帶着微笑:“老師兄,您也是街面上混了那麼多年的,沒有不明白的事。到了眼下您想必也都明白了。咱從來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原本我想和你演幾年戲,現在只能提前三長。我也不跟你說沒用的,我問你答,只要你願意配合,我就讓你死個痛快,而且保證你家小沒事。你覺得這買賣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