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董事長可以改變自己的家規,把祖宗的囑咐當放屁,外人無從置喙。可是我乾爹的脾氣,怕不是寧董事長能控制的。讓寧大少爺迎娶宋麗珠,就不怕我乾爹翻臉?”
寧立言的語氣裡帶着幾分嘲諷。對他來說,寧立德迎娶宋麗珠其實要算個好消息。如果因此導致楊以勤與寧家反目,楊敏離開寧府,就更是喜上加喜。
可是頂撞諷刺寧志遠,看到他憤怒乃至咆哮的樣子,已經成了寧立言近乎本能的反應。寧志遠越是憤怒,寧立言越是歡喜。即便這支獅子已經呈現出衰老之態,寧立言依舊覺得耍笑這麼頭獸王充滿成就感。
少年時在寧志遠面前吃癟的經歷,對比如今他的老態。寧立言心裡既是歡喜,又隱約有些不安。他在擔心,擔心自己還沒來得及戰勝這頭獸王,讓他看着自己是如何取而代之的,其便一命嗚呼,或是失去成爲自己對手的資格。
是以眼下有機會就不能放過。
寧志遠並未如寧立言記憶裡那樣,因兒子的頂撞乃至嘲諷而憤怒,反倒是露出一絲苦笑。
“小敏……明天就會離開。”
“離開?去哪?”
“哦,她還來不及同你說。以勤兄的乾媽身體不好,小敏要去代夫行孝,離開一段時間。”
楊以勤在老龍頭檢票的時候,拜過一位乾孃。那位婦人的死鬼丈夫,在行伍裡很有些人望,與清末淮軍名將薑桂題還有些交情。楊以勤靠着這層關係,很得了些關照,對於這位乾媽也就格外孝順。
那老婦人故土難離,在老家清縣的鄉下居住。其自己的子女都不在人世,鬧了病需要人照顧是尋常事。可是以楊以勤的財富,買幾個丫頭不費力氣,何必楊敏親自去?這裡面怕是和寧立德與宋麗珠的關係有些關聯,楊敏這種舉動聯繫她之前的說辭,分明是準備脫袍讓位。
一想到這一點,寧立言的心莫名地躁動起來。寧志遠此時道:
“我和楊兄現在合作經營地產公司,每年十幾萬的利潤,對他而言,寧楊兩家合作經商纔是正事,餘者都是小道。”
寧志遠看看寧立言,目光裡不知是關切還是歉疚。
“我知道你在怨我,我自己也怨過我自己。當初自以爲天作之合的決定,沒想到最後傷害了三個人。我不管你怎麼想,我都必須聲明,事情到眼下這一步,絕非我和楊兄的本意。”
“寧董事長這句不是本意,有點老和尚談禪的味道。您嘛時候進的居士林,我怎麼不知道。”
在寧志遠面前,寧立言不想有所謂的好態度或是風範。何況眼下他提到的問題,更是他心頭一處巨大傷口。比較起來,不遜於母親在寧家遭受的待遇。惟有用這種冷嘲熱諷,才能略解心頭恨意。
“立言,我知道你爲此恨我入骨,我也不怪你。棒打鴛鴦兩離分,卻是我生平一大過錯。我不想把自己說得如何無辜,這樁婚姻我考慮的是兩家利益,確實不曾考慮過你們自己的感受,即使我想要彌補,也是有心無力。我只想說,有些時候我們做出選擇,就要承擔後果,直面犧牲。如今你也走上商路,將來也會面臨取捨的難題。到那個時候,我希望你能理智的思考,搞清楚我們做出決定的代價是什麼,又是誰來承擔這些。有失有得,有索取有付出,這便是做生意。只想索取不想付出,生意是做不長久的。”
“這麼說,您是把婚姻當買賣幹了!”寧立言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了。
“我不想否認這一點。”寧志遠承認的很痛快。“當時的決定是我做的,我認爲這是對所有人都好的決議,楊兄……也是同樣看法。當時我們想得很清楚,楊兄除去七個女兒外,另有個義女,年歲與你相當。雖然相貌不過中人,但爲人老實本分,任你怎麼荒唐,她都不會口出怨言,與你正是良配。結果後來事情變化,你主動分家,又……揮霍無度,那位姑娘也只好許了他人。她的丈夫雖然家大業大卻是個浪蕩子,她的日子也極苦。說起來這都是我們一時糊塗造下的罪孽,你們恨我理所當然,只是希望你不要遷怒於別人,不要讓親者痛仇者快。”
寧立言的目光如同匕首,口氣中有了幾分江湖人挑釁的味道。“寧董事長這話什麼意思,我可聽不懂。”
“我昨天和湯玉帥見了一面,一起見面的,還有幾位英租界的寓公。她們都是帶兵出身,與湯玉帥乃是舊識。人多面子大,再加上我答應讓湯玉帥入股,和我們一起炒地皮。他看在這筆數十萬鉅款大生意麪上,願意放個交情給我。”
寧立言冷聲道:“這事和我有關係麼?”
“當日你離家時,我一次性給了你八萬塊。這是你自己算出來的,我也贊成。不過我在匯豐銀行裡給你開了個戶口,爲你存了一筆年金,這就是你不知道的。這份年金只可取息無權動本,領取條件只有一個,就是成家立業。等你成家之後,每年都可以從匯豐銀行得到大洋三千元,雖然數字不多,但是省吃儉用,也足夠你生存。”
“寧董事長太客氣了,這年月三千塊錢能養活上百苦力,養活我和我那不知道在哪的老婆,自然是足夠了。”
寧志遠依舊不慌不忙說道:“我當日不是不想多給你一些錢,但是我知道你的性格,喜好以小博大。有人說你膽略過人勇往直前,可是在我看來就是喜好投機,不肯腳踏實地從頭做起。把錢給投機商,如同向煙鬼提供鴉片,都是不道德的行爲。所以把一部分想要送你的錢改存了年金,作爲你的退路。楊兄當時也是考慮到你這個性格,最終選擇了立德。你大哥爲人穩重,經商以堂兵正陣行事,是個優秀的守成之主。雖然不能開疆擴土,但是足以保全家業。楊兄也是個父親,自然希望女兒未來的生活過得安穩。這個選擇有些私心,但也無可厚非。你可以恨我,不要恨楊兄,更不要恨你大哥。我也知道,這樣的選擇對你和敏兒不公平,尤其是到了如今這步田地,更非當初所願,只是木已成舟,我們誰也沒辦法挽回。你當初離家出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爲這樁婚姻,我能理解。我也希望你明白,在我心裡,你和立德都是我的骨血,並沒有親疏之別,當日的決定,也是爲了你們好。”
寧志遠看看寧立言:“立言,你如今有了自己的事業,我很欣慰。但是做生意最大的忌諱就是急於求成,更不能走上歧途。我希望你結婚之後,可以學會腳踏實地,不要再想着賺快錢發橫財,那樣對你和家人,都沒有好處。而我給你的年金,足以保障你的生活,也不需要你去冒險。”
寧立言發現,老獅子比自己想象的狡猾。自己的嘲諷沒能讓他氣憤,他的話卻成功點燃了自己的心頭火。寧立言咬牙道:“我目前沒有結婚的打算,這筆年金,您還是省下吧!”
“我跟你說過了,湯玉帥答應放個交情給我。”寧志遠正色道:“咱們寧家,也算是天津有頭有臉的人物,迎娶一個下野督軍的女兒不算高攀。至於曲家那邊,我來承擔。我瞭解過了,湯小姐是個本分的姑娘,確實是你的良配,就當作是彌補當初的……”
“不勞寧董事長費心了!”寧立言打斷了寧志遠的話。他心頭的火,再也無法控制。噴薄而出的火焰,把他徹底點燃。
這算什麼?
因爲寧家見鬼的祖訓,就讓自己的母親抑鬱而終,現在卻讓宋麗珠進門。當日拆散了自己和敏姐,讓自己的姐姐變成了嫂子,現在用幾句道歉,外加一個湯巧珍就想彌補?
沒門!
一向努力維持紳士風度的寧立言,因爲逆鱗的觸動而陷入一種癲狂之中。朝寧志遠怒吼着:
“你的債永遠休想還清,你揹負的罪孽,應該下地獄,接受無盡的折磨!寧立德也一樣!我幫他是不想讓日本人看中國人的笑話,想讓我和他兄友弟恭?做夢去吧!讓他好自爲之,要是落到我手裡,我照樣剝他的皮!我已經不是當初的寧立言,我想要的東西,會自己去拿。誰攔着我,我要誰的命!我在英租界有房子,有事業,只會過得比你好,不會比你差。我把話說明白了,敏姐在我心裡獨一無二,誰也不能代替她!”
寧立言的雙手緊握,眼睛瞪圓,在旁人看來,多半就如同一頭髮怒公牛。在一通咆哮之後,寧立言轉身向外走去,寧志遠做了個招呼寧立言的動作,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要叫住他,但是寧立言已經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不會受任何聲音影響。
寧志遠舉起的手慢慢放下,原本努力拔直的腰桿,隨着寧立言的身形消失,而漸漸變得佝僂。若是寧立言此時回頭,便會發現寧志遠這頭獅子衰老的速度,遠比他想象得更快。
“冤孽……”。老人無力地吐出這兩個字,身子頹然坐下,癱軟在石凳上,久久不能行動。
急匆匆奔出寧府的寧立言,並沒有想好要去哪裡。他可去的地方不少,想去的地方也很多,正因爲此,反倒是有些無所適從。
那一通大喊大叫並沒讓他感覺放鬆,反倒是覺得這股壓迫感越來越嚴重。他需要放鬆,需要找個地方讓自己心緒平和,否則不知道會做出何等愚蠢行爲。
就在他思慮着該何去何從時,一輛別克汽車忽然停在身邊,車窗搖動,露出老謝那張臉:
“東家先上車吧,剛纔有人送了個東西到公司,我這睜眼瞎啊,湯小姐倒是認識,可是說這事非得讓東家你看。您趕緊跟我說說,這上面寫的到底是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