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倉庫走出來,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寧立言準備着送湯巧珍回家,哪知湯巧珍卻搖頭道:“我已經決定了,搬到學校宿舍住,不再回家裡。我不想回去,不想再被那些人操縱,我想過屬於自己的日子。”
女孩做出的決定雖然大膽,但是也在寧立言的預料之中。一如他去年向寧志遠提出分家的要求一樣,固然是爲了早點脫離家庭束縛,得以一展抱負。也是因爲在家庭中生活太過壓抑,想要逃離。
湯巧珍在湯家的壓抑程度不輸於自己,身爲女兒身,面臨的難處與壓力,遠比自己爲大。即便是在一力促成湯家與力行社的暫時和解之後,處境依舊沒有變好。
從巡捕上門抓人時湯家的態度就能看出,湯玉林對女兒的生死根本不在意,而湯家大太太則把七姨太母女當成了眼中釘。立功無賞,有過必罰。這一點湯巧珍也已經看得明白,不再對家人抱有幻想。
湯巧珍在家裡惟一的存在價值,就在於可以嫁給曲振邦,成爲兩家聯姻的籌碼。包括她讀書,也無非是爲了給她增加一層“女學生”的光環。畢竟這年月女學生時髦,找婆家時可以多要些彩禮。
一件可居奇貨,便是寧立言對湯巧珍在家中地位的評價。從湯玉林到湯家大太太,都把這個相貌清秀的女兒看作可以爲自己帶來收益的珍寶,不曾把她看做人。
即便是生母七姨太,礙着骨肉親情必須袒護女兒,心中未嘗對這個女兒沒有抱怨或是不滿。她想要個兒子,但是一直生不出,遷怒於湯巧珍也不稀奇。
如果按照寧立言的性情,在這種環境裡早就選擇離家出走。可是湯家總歸有湯巧珍的生母小妹,不似寧立言那般自由。還是沈劍琴以及王殿臣兩人的言行,給了湯巧珍無窮的勇氣,讓她敢於向自己的家庭發起挑戰。
而她的這個選擇並不單單像寧立言那樣,只是一走了之,從骨子裡還是認可自己與家庭的關係。她這次搬到學校方式較爲溫和,但是態度很可能更加決絕。
這次的抉擇像是一種切割,逐步實現自己與家庭的決裂,以這種不大激烈的方式,洗去身上的某些烙印,獲得新生。對這個循規蹈矩的女孩來說,做出這個選擇的艱難自不必多說,其中所付出的努力個人的堅持,都非外人所能體會。寧立言不得不佩服,沈劍琴、王殿臣這些人對於人的影響,當真是非同小可。
湯巧珍說起這事,也有自己的理由。
“因爲巡捕房上門還有馬記燒賣的事,家裡對我的態度很不好,尤其是大媽媽。她說我是害人精,一個人害了全家人。罵極了便連我媽也都罵進去,然後兩面就吵得一塌糊塗。她甚至想把我鎖在房間裡,不許我跟同學來往,又讓曲家抓緊時間迎娶,說是女人早點嫁人生子就能收心。我纔不想做個只會生孩子的工具,我要做自己的事業,讓她們知道,女人不比男人差勁。我這次搬走,也算是對她有交待,免得她總是擔心我再招來巡捕,累及全家。”
“那你今晚是怎麼從家裡出來的?”
“我娘會鬧啊。”說起自己的母親,湯巧珍臉上既有笑容,也有無奈。“爹年紀大了,大媽媽雖然兇,但是歲數也在那裡,又不大會管家。家裡下人雖然聽大媽媽得話,但是私下裡最怕我娘。對我得看管,就是睜一眼閉一眼。所以我我還可以接個電話,不至於真的被隔絕消息。今晚上我是偷跑出來的,連我娘都不知道。她們把我鎖在二樓,我就用牀單結成繩索,從房間裡溜下來,又騙了門崗,所以才能離開。其實我家的管理一直鬆散,我想跑她攔不住。可我這次不想再玩捉迷藏,我要光明正大的離開這個家,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你瘋了?從二樓敢往下爬?不怕摔着?”
“沒事。在學校沈老師教過我的,當時說是緊急逃生辦法。現在想想,確實是緊急逃生,只不過場合未必是火災。我們在學校裡演練過好多次,早就練得熟了。”
寧立言並不認同她的逃跑方式,也不支持她的冒險。但已經發生的事,再埋怨也沒用。只是在心裡決定,將來必要對她加強訓練,否則這個“蔫蘿蔔辣心”的丫頭,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麼事來。
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顯然不可能再去宿舍,只好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館開房間。茶房看着兩人,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話裡話外提醒着如今管理嚴格,說不定幾時就有警察查店。
直到寧立言把兩張十元鈔票遞過去,茶房才知趣退出。
湯巧珍不解道:“三哥你何必給他錢?說出名字,便能嚇死這種小人。”
“正因爲是小人,所以才犯不上得罪。幾塊錢就能打發的事,沒必要暴露身份。否則對你的名聲不利。”
寧立言邊說邊檢查着房間,這種臨時找的小旅館,條件沒法和湯公館相提並論,他擔心湯巧珍睡不習慣。
湯巧珍卻已經大方地坐在了牀邊,對於那已經看不出本色的牀單以及房間裡的黴味都沒在意。擡頭看着寧立言問道:“三哥,你的房子燒掉了,以後是不是就住在陳小姐那裡?”
“你這丫頭,腦子裡想得是什麼?”寧立言舉手作勢要打,卻不見她怕。自己反倒是笑起來,“我現在也是先找個旅館湊合,反正用不了幾天,我在英租界就有自己的房子了。”
他簡單介紹了自己要去英租界當差,以及露絲雅正在幫自己買房子的事,至於資金的來源沒提。情報市場的事,暫時還不適合讓湯巧珍知道。
“好啊,到時候我去租三哥的房子住。我爹和我的哥哥,都怕洋人怕的要死。我只要住在租界裡,他們就不敢去抓我回家。”
“你平時還是該住在學校,住在我家成什麼樣子?”
“我可以給三哥當秘書啊。我這次從家出來,便不準備再花家裡一分錢。大媽媽一直說我離開家裡就會餓死,以此來操縱我,讓我按她的意願行事。我偏要證明給她看,即使不靠家裡的支持,我也可以自食其力。三哥的貿易公司一直還沒請人,我可以爲三哥工作。我會打字,也會英文,可以給你當個合格的秘書。如果你覺得我不方便住在你家,我就住在公司好了。那裡我看過了,後面有適合睡覺的地方。”
她的眼睛裡閃爍着興奮的光芒,爲自己的人生找到了方向興奮。至於這個方向是對是錯,她又能否承受選擇帶來的後果,並不在少女此時的盤算之內。
寧立言搖頭道:“現在想這些爲時過早。乖乖睡覺,等到明天睡醒了,或許你就會改變主意。”
“三哥呢?”
“我去隔壁開個房間。”
“別……別麻煩了。”湯巧珍拉住了寧立言的手,“一會天就該亮了。我們就在這裡說說話,時間就能過去。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住這種地方,三哥要是不在這,我會害怕的。”
寧立言倒不覺得湯巧珍的恐懼有什麼不妥。說實話,即便是他也不放心把這麼個清秀可人的大家閨秀扔到小旅館裡一走了之。
這年月世風日下,什麼惡行都可能發生。便是方纔那個賊眉鼠眼的茶房,也讓他心裡不安。原本爲了避嫌,想住在隔壁保護。可是看湯巧珍一臉期待的樣子,便怎麼也下不了決心拒絕。
拉了椅子坐在牀邊,就着昏暗的燈光陪湯巧珍說着她的報紙,她的事業,她未來的人生規劃。許是房間裡的燈太黑,又或者一夜的提心吊膽與船隻顛簸,讓湯巧珍的體力消耗殆盡。越聊女孩的聲音越小,控制不住地打着哈欠,最終就那麼歪倒在牀上睡去。
少女的睡姿安詳,臉上還帶着笑,彷彿是睡在自家牀上,房間裡的男人也像是不存在。真是個容易相信別人的丫頭。
寧立言點燃了一支香菸,端詳着她的睡姿,心裡百感交集。這個丫頭是把自己當成了最爲親近的人看待,所以纔會這般放心。這種心性的女孩,當此混亂時局,若是遇到居心叵測之人,註定人財兩空,遍體鱗傷。
任是風狂雨驟,也要爲世間保留這一株含羞草。有自己在,就不能讓她受到傷害。寧立言也說不上來,究竟是湯巧珍乖巧的樣子打動了自己,還是類似的遭遇,類似的家庭環境,讓自己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總之從帶她看軍火、藥品那一刻,便已經決定要背上這個包袱。
即使明知道於未來的事業而言,帶着這麼個單純的姑娘必是個拖累,自己也不想放棄。有自己一日,便要保她一天。自己天生就不是個鐵石心腸的材料,做不來狠心人。
以後的世道只會越來越艱難,惟願她的這份純潔無暇與武雲珠的爽朗,陳夢寒的嫵媚以及楊敏的雍容一樣,能夠保留的越久越好。哪怕外間風高浪急電閃雷鳴,自己也應儘自己所能,給她們一個安寧港灣。
放眼看向窗外,只見無邊黑暗,除了間或傳來的犬吠鳥鳴,便沒了其他動靜。夜黑得讓人絕望,視線所及只有眼前方寸,看不清前路,難辨西東。但是不久之後,太陽就會升起,黑暗將被驅逐,光明必然降臨人間。
寧立言調整了一下坐姿,擋在了湯巧珍身前。在陽光到來之前,便讓自己做她的守護者。在光明到來之前,便由自己替她擋住這無邊黑暗。
四天後,一封來自北平的電報送到湯巧珍手上,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話:書已買到,勿念。
這是兩方約定的暗語,證明軍火已經順利送到,王殿臣等人也已經平安無事。雙手捧着電報反覆看了幾遍之後,坐在立言貿易行辦公室內的湯巧珍滿面笑容,水汪汪的大眼睛裡卻滿是淚珠。
一切的犧牲與付出終於有了回報,她彷彿看到了那漫山遍野的義勇,聽到了陣陣歡呼以及槍炮轟鳴。一邊看着電報,湯巧珍一邊呢喃着:沈老師……你看到了麼?我們成功了!
蠶蛹破繭,一隻稚嫩但充滿活力的蝴蝶,正在努力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