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因爲開埠比較早,衣食住行受洋人的影響都很大。本地人喜歡趕時髦,喜好穿洋裝的人越來越多,便讓大批中國裁縫也開始學着做洋人衣服。
中國人心靈手巧,在學習領域有着巨大優勢,短短几年時間便後來居上。像是英租界巡捕房的制服,現在便是寧波裁縫何慶昌包辦,把洋裁縫給頂了下去。
位於華界與意租界分界處的這家洋服店也是個寧波人的產業,店主人的手藝不比何慶昌差太多,人也很會講話。尤其是遇到寧波鄉親時嘴巴就更甜,只是在價錢上卻一點也不肯放鬆。
同爲寧波人的沈劍琴則用家鄉話和對方討價還價錙銖必較,並且樂在其中。一旁的湯巧珍不時地看着店裡的座鐘,又用手帕擦着額頭汗水。
她來到學校,本是按着寧立言的吩咐提醒沈劍琴,千萬要小心,別走漏了風聲。沒想到沈劍琴並不以爲意,反倒是拉着她到這邊買衣服。
湯巧珍覺得沈老師的反應有些不知輕重,也有些不合時宜。可是基於對老師的尊敬,並不好直接拒絕,只是情緒上實在難以放鬆。擔心着王殿臣等人的處境,根本就沒有買衣服講價錢的心思。
談了足足四十分鐘,沈劍琴才和老闆做成一筆生意,約定將一件連衣裙送到家裡,但是送貨費卻不肯出。如果不是出於對老師體面的維護,湯巧珍幾乎要衝過去,自己支付這筆費用,也不想看老師這麼浪費時間。
等到走出店門,沈劍琴看着湯巧珍着急的樣子,微笑着問道:“等急了?”
“沒有……我就是覺得太耽誤時間了,咱們不還有正事要做麼。”
“你不必急,事情已經做完了。”
“做完了?”湯巧珍一臉詫異,沈劍琴則挽着她的手,如同一對姐妹在街頭閒逛,低聲道:
“今天我帶你來,就是爲了讓你認門,也讓老闆認識你。今後如果我……不能來,你可以到這裡,說自己要買一件絲制晚禮服,老闆會拿一件絲綢的給你,你告訴他自己要人造絲不要寧綢,腰身要收緊,他便會邀你去後面挑樣子,有什麼話就能對他說了。”
“沈老師……”湯巧珍聽得心驚肉跳,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即使沒有從事特工工作的經驗,她也聽的出來沈劍琴這是把一個極爲重要的聯絡地點告訴自己。和自己說這些的用意,到底是拉自己入夥,還是她個人面臨危險,生怕遭遇不測之後,沒人知道這個地方?
“別害怕,免得被人看出什麼。”沈劍琴輕輕捏了捏湯巧珍的胳膊,“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已經跟蹤了我兩天。”
“是不是有壞人在打沈老師的主意?別害怕,我找三哥幫你。”
沈劍琴啞然一笑,“你的三哥又不是城隍爺,不能有求必應,這是我的事,不能牽連你們。組織上也不會答應。巧珍,你是我見過的學生裡,思想上最要求進步的一個,我們的國家需要你這樣的人。但是你太單純,很容易相信別人,這不好。如今時局混亂,很多人口蜜腹劍,當面是人背後是鬼,你自己要小心些,別被男人騙了。這個地方你不要告訴你的三哥,知道麼?”
湯巧珍陷入了對老師的愛戴和對三哥宣誓的矛盾之中,過了好久,才被迫道:“我答應沈老師,不告訴三哥。可是沈老師你的安全……”
“你不必擔心我,老師會有辦法的。剛纔我就耍了他們一回,咱們在裡面選衣服,那些人不敢離開,全在外面盯梢。可是店裡的夥計已經藉着送料子的名義光明正大的走出店門,把消息送了出去。我們在裡面有茶水喝,有點心吃,那些走狗就只能在外面曬太陽。如今的天氣,他們搞不好就要中暑了,得吃幾粒藿香正氣救命。”
已經四十出頭的沈劍琴說到這裡,語氣裡卻帶着幾分小女生的俏皮。也是她這種全無架子的教學風格,才能和學生打成一片,得這些學生得愛戴。師生兩人笑了一陣,沈劍琴道:
“這個地方本來是不該帶你來的,不過這些人喪心病狂,你和我走的又近。我怕他們不光對我下手,也不肯放過你。你的家庭重男輕女嚴重,只怕對你沒有多少幫主,昨天的事就是個例子。這裡的老闆、夥計都是我的鄉親,他們會幫助你。”
“老師,他們是你的鄉親,還是你的……夥伴?”
湯巧珍斟酌着字句。她對寧立言宣誓之後,便覺得自己跟過去不一樣。雖然這個所謂的團體只有自己和寧立言兩人,但是已經讓她覺得,自己有了歸屬,有了親人。
她本來就很聰明,對於沈劍琴又絕對信任,自然有什麼說什麼,心裡則期待着自己和三哥能和沈老師她們的組織合併在一起,這樣就更像個家庭。
沈劍琴卻搖頭道:“這個話題我沒法回答你,你是個好孩子,但是太幼稚了,這些事你不適合參與。我其實現在很後悔,不應該把你和他們的事聯繫在一起,爲此我接受了批評也寫了檢討。可是現在還要麻煩你,老師也很抱歉。你完全可以選擇不去,我絕不會強迫你。”
“沈老師您別這麼說,我能爲那些好人幫忙,心裡高興的不得了呢。您說,有什麼事要我出力?”
“我現在的處境不方便和他們見面,只能由你出頭。不過我已經跟他們解釋過了,大家不會怪你。中午十一點半,他們會在特三區彼得堡路的馬記燒賣出現,一直待到一點鐘。你去那裡找他們談,記得換一身衣服,你這個樣子不像吃燒賣的。我們的紀律不能隨便接觸,所以我不能讓洋服店的活計去。到底有多少人盯着我們我也說不好,沒法保證你不被跟蹤。如果你不想去的話,就跟我說,我另外想辦法。”
“不……我要去,我也不怕他們。我只是擔心沈老師,你會不會有危險?”
“覆巢之下無完卵,如今這個世道,沒有誰是安全的。就算是租界,也不過是一座沙上城堡,所謂安全,不過是人們的幻想罷了。想要安全,便先得武裝自己,環甲持兵以守,讓外敵不敢侵犯,而不是指望着逃或者藏。”
沈劍琴看看湯巧珍,“老師可以保護自己,不需要你擔心,反倒是你,根本沒有多少自保的能力,務必要格外謹慎。還有,不能事事總想着依靠別人,那樣是長不大的。”
沈劍琴此時的表情眼神,讓湯巧珍莫名地想到母親,自己從內心渴望從母親身上看到這種神情,但始終未曾如願。此時先是一陣莫名溫暖,隨後又是一陣發自內心的恐懼,拉着老師的胳膊道:“沈老師……你跟我去找三哥,他肯定能幫你的。”
“你啊……”沈劍琴寵溺的一笑,拉着湯巧珍走進了一旁的香水店。從那裡離開,兩人便自分手。湯巧珍沒有反跟蹤經驗,又不敢隨便看,心頭敲起了小鼓。不知道自己身後是否有尾巴,又不知道老師是否真的能安全。心裡越發懷念起寧立言,心裡默默唸叨着:三哥,快來找我,快去救沈老師。
此時的寧立言正坐在喬雪的車上,聽着喬雪訓斥。
“昨天你幫湯巧珍擋了巡捕,日本人表面收兵,背後一定在監視你。這個時候你還敢喝孫永勤做軍火生意,這是要錢不要命!”
喬雪說笑時帶着那股特有的瘋勁,說起正事來又一本正經,很有當下新女性風範。數落起寧立言的不是來,神態語氣與楊敏頗有相似之處。
“我的助手不要笨蛋,也不要莽夫。不管是當偵探,還是吃這口飯,都得有個好腦子更要冷靜沉著,光憑膽量行事,不但害了自己的性命,還得把我也牽連進去,我可不會和這種人合作。”
“我早晨剛跟內藤老小子聊過,他也是這個意思,警告我別幹傻事。我也知道孫永勤不是日本人的對手,不管怎麼幫他,也註定是個死。可我要是不幫他,心裡交待不下去。再說湯巧珍和她那幫同學,都不是會轉彎的性子,這事我不做她們也會做。與其看着她們白白送命,還不如我出頭,把這件事辦了。”
“就算是你想辦,也得辦得保密點。別人不說,就是那水警,多半也知道你存的是軍火。王仁鏗的人如果查出來,這不是自己送死?”
寧立言哈哈一笑,“喬小姐,這就是你不懂我們天津的江湖了。吃江湖飯看着威風八面,但是自己也有爲難的地方。既有關節要打點,也有一幫人跟着自己吃飯。光指望從苦力身上賺的那幾個進項,也就勉強夠填飽肚子罷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天津有碼頭立鍋伙那天,就吃販私這碗飯。明朝的時候漕軍吃夾帶,到了前清的時候販私鹽,到了現在販煙,販人口還販軍火。我不碰前兩樣,是我的體面,若是連軍火都不碰,那我和手下人都得喝西北風,更喝不起白鯨的咖啡。水警也是門檻弟兄,自然明白江湖的事。只要該他的那份好處不虧,他管你販什麼東西?當初袁彰武爲什麼敢碰軍火,就因爲對他來說,不過是運一次貨而已。煙土、軍火還是大米、棉花,也就是運費不一樣,別的沒差別。王仁鏗知道我販軍火不會感覺奇怪,我要是什麼生意都不做,他纔要擔心。這年月凡是好人,就難免落一個通共嫌疑,我越是倒騰軍火,他就越會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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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這個時候賣軍火,不也是惹人懷疑?”
“自打日本人佔了東北,天下間壞人就越來越多。河北這邊有不少散兵遊勇,成羣結夥當土匪打家劫舍,他們對於武器彈藥需求很大,軍火生意好做得很。只要別讓他抓住我和孫永勤做買賣,就沒什麼可怕的。現在我擔心的是王殿臣和巧珍,我原本是想把王殿臣藏到三不管,來個燈下黑。可是現在看這招不能用。巧珍那邊,處境也不大妙”
喬雪沉默片刻,忽然道:“燈下黑的辦法不是不能用,而是要做個調整。還有水警那幫人,也是個不錯的路子,聽着華生,我現在有個計劃……”
等到喬雪說完,寧立言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揶揄道:“大偵探,我現在感覺你更像教授。”
“少廢話,快去準備,要是出了意外你的湯小姐就有麻煩了!”喬雪故作兇惡地說着,眉梢眼角卻全都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