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一棟三層的洋樓,北方夏季天長,這時候太陽還沒落山,牌匾上用金色油漆書寫得英文招牌認的清楚:白鯨咖啡屋。
果然是這裡了!
寧立言表面上不動聲色,似乎對這裡一無所知,只當是個普通店面。心裡卻忍不住陣陣激動起來,喬雪果然帶自己來了這裡,她果然和這幫人是一夥的。
前世他雖然對這裡只是慕名不曾親歷,但是也曾經來過遺址憑弔同行前輩風采,對這個招牌極有印象。只不過那時的咖啡屋早已經敗落,招牌上的金漆脫落,如同個衰老落魄的貴婦,美貌與財富都已經離她而去,所留下的只有滿是褶皺的麪皮。
如今正是這婦人正當年之時,咖啡館就像是金光閃爍的招牌,充滿了活力。這裡曾經締造過無數傳奇,乃至咖啡館自身,也是傳奇的一部分。如今自己既然在此,是否也有可能成爲傳奇的一部分?
一念及此,寧立言只覺得周身血液沸騰,腳步也變得輕快。
當下的天津城裡,也有着關於這家咖啡館的一些傳說,但是語焉不詳互相矛盾,往往失之於荒誕,讓人看不清其面目。
白鯨咖啡館,實際就是這幫情報販子的交易場所。一如寧立言前世,日寇進攻東南亞之後的澳門。
英、法、意大利甚至日本的領事、參贊又或是某些情報人員,或是爲了撈外快,或是受人指使把政治、經濟、軍事等情報拿到這裡換錢使用。
只要你出的起價錢,便多半能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至於代價,黃金、鑽石、美鈔、英鎊……又或者是軍火、煙土都可以作爲交易品。當然,最受歡迎的,還是情報。
以情報交換情報,被視爲公平的象徵,也是這個中心的生存根基。在這裡交易的特工,有的受僱於本國政府,更多的則是隻效忠於錢財沒有國家概念的職業間諜。作爲暗影裡的舞者,他們輕易不會露出廬山真面,往往選擇一些人作爲代理出面交易。
白鯨咖啡屋的老闆露絲雅小姐,就是一位出色的代理人。
沒人知道她究竟爲誰工作,但是租界的人都知道,這個女人腰纏萬貫交遊廣闊,幾國租界都能找到關係,一個電話便可能聯絡到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即便是英租界的領事,也要給她三分薄面。
白鯨咖啡館一樓是咖啡廳,二樓是飯店,三樓是旅館。咖啡館採用會員制,沒有會員資格的隨時可能被驅逐。至於如取得會員資格?首要一條,便是老闆點頭認可,否則便是黃金萬兩,也換不來一個會員身份。
飯店和旅館都是免費服務,但前提也是要成爲會員。至於住的都是何等人物,便衆說紛紜。有人說墨索里尼的女婿齊亞諾來天津第一晚不住意租界而住在白鯨,也有人說住客裡有一些是被本國嚴令通緝的重犯,但是隻要不離開咖啡館,他們就絕對安全。
在寧立言前世,日本人佔領租界時,這位露絲雅女士在張貴莊機場搭乘了法國飛機離開。據說帶着百萬傢俬跑到瑞士,過起了神仙也似的逍遙日子,未曾見過芳容。這次算是彌補遺憾。
眼下日本人佔領東北,暫時還沒對華北下手。正是這些情報販子最爲活躍,也最爲得意的年頭。
若要其滅亡,先令其瘋狂。眼下的天津地下情報市場,正處在這種病態的狂歡之中,大概除了露絲雅這等精明之人,沒人感覺到大難即將臨頭。
他們手上有大筆的錢財,有着足夠廣博的人脈,更有着海量的情報。以一人之力和日本人作對,耳聰目明乃是最基礎的要求。
這些情報販子以及他們手上的錢財、人脈乃至於整個市場,都對寧立言有巨大的吸引力。他想要接近他們,設法影響他們,將這裡化作一件武器,爲自己所用。
這一行不比其他,錢壓奴婢手,藝壓當行人。若是自身沒有本事,只怕很難讓他們看得起。如果一開始就被小看,日後想要合作怕也不容易。
寧立言一念及此,表面上神色不動,暗地裡卻已經吸了一口長氣,心中嘀咕着:洋鬼子,你家寧三爺來了!
白鯨咖啡館內的佈置充滿了文藝氣息,人一走進去,便能聽到陣陣悅耳的鋼琴聲,送入耳鼓。牆壁上掛滿了油畫,其中不乏名家大作,寧立言估摸着其中一多半都是當年沙俄貴族的收藏品。
大廳極爲寬敞,但是座位不多,每兩張座位之間的間隔極大,確保彼此之間的交談不至於被鄰桌竊聽。
咖啡館內一年四季不分早晚,落地窗都用窗簾遮擋嚴實,防範着外頭有人偷拍,大廳內的照明則是由水晶吊燈加上十幾盞光線柔和的電燈組成。
柔美的燈光配合着流暢舒緩的鋼琴聲,讓人彷彿置身於維也納,閉上眼睛便能忘卻憂愁,也能忘卻眼下的時局與艱難處境。
喬雪站着沒動,寧立言自然也就一動不動,隨着喬雪的目光,注視着彈奏鋼琴的樂手。其所處的位置恰好是燈光難以顧及的陰影,只能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在那裡敲擊琴鍵,卻看不清具體樣子。
直到一曲結束,演奏者才從座位上起身,不慌不忙朝兩人走來。等來人走到寧立言與喬雪面前,先是掃了一眼寧立言,隨後雙手提着長裙下襬微微屈膝,以一口地道的北平腔國語朝兩人招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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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小姐好。這位……應該就是寧先生吧。這還是喬小姐第一次往我的小店裡帶男性客人,希望您在此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態度謙恭,嗓音甜潤,又不着痕跡地幫喬雪證明清白,果然是個會說話的。
這是個三十上下的歐洲女人,身材高挑纖細,髮色金黃,碧綠色的眼眸如同寶石,在燈光下閃爍着美麗而又神秘的光芒。一身宮廷禮服,露着滾圓雙肩,張口微笑時露出滿口貝齒。
以五官論,她的姿色比喬雪要遜色一籌,可是舉止說笑間散發出的魅力,卻又讓喬雪顯得有些青澀。
這女人自然就是這白鯨咖啡館的老闆,也是天津這些情報販子的重要代理人:露絲雅女士。
對於她的身世來歷,寧立言所知不多,只知道這是個出名的毒玫瑰。她會是最好的生意夥伴,也會讓你覺得她是你最知心的朋友。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染指這位富有而又美麗的佳麗,便會在幾天之內蒸發,從此再也沒有下落。
有人說她是意大利人,與墨索里尼有親戚;也有人說她來自西班牙,是西班牙國王的愛女,乃至還有人認爲她是沙皇的直系血親,在情報市場的經營,只是爲了積蓄資金。一旦錢財充足,便會招兵買馬,恢復祖先的天下。
寧立言並不相信這些荒誕不經的謠言,他也不想了解露絲雅的出身根底,只需要知道這是個看似溫和,實際充滿危險的狠角色便夠了。就是借自己十個膽子,也不敢與她扯上什麼關係。是以只是按着規矩行禮,保持着熱情而又不逾越的態度。
露絲雅對於寧立言的態度顯然非常滿意,又看了看喬雪:“寶貝,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把你的男朋友借我十分鐘,也好讓我瞭解下,這位幸運的男士到底靠什麼吸引了我們的冰美人。你可以借這個機會跟我的廚娘好好聊聊,她是個固執的俄國女人,總是堅持按她的方式做菜,我希望你能說服她,學會尊重老闆。”
“這不成問題,其實我覺得,在這些領域,我們還是應該聽取專業人士的意見。還有,他是我的男性朋友,你的中文還需要進一步學習。”
“真是如此麼?”露絲雅臉上露出一絲促狹的微笑,“如果確實如此的話,我便要讚美你高尚的品格,在如此艱難的時局之下,城市裡優秀的小夥子越來越少,每一個都是寶貴的財富。你遇到了一個如此年輕英俊的紳士,非但沒有私藏,反倒願意帶來與你的友人分享,這是何等高尚的品行,這又是何等博大的胸襟。”
露絲雅邊說邊笑,笑得花枝招展。喬雪則不以爲意地把寧立言的手朝露絲雅面前一遞:“從現在開始,他就是你的了。作爲交換條件,今晚我希望看到鮭魚子醬和韃靼牛肉。”
“寶貝這我可幫不了你,我的廚房裡有什麼,只有我的廚娘知道。你必須說服她才行。我建議你動作快點,否則她會告訴你廚房裡除了土豆什麼都沒有,相信我,她幹得出來。”
眼下的時間不到六點,咖啡廳裡沒幾個人,兩個女人說笑便也隨意。喬雪邁着矯健的長腿向樓上跑去,露絲雅則挽着寧立言在靠近吧檯的一張長桌前坐下,她自己則坐在對面。又招呼着吧檯後那高大壯碩如同一頭黑熊也似的服務生道:
“契訶夫,拿點什麼喝的上來,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在那像個傻瓜一樣的站着。我付你薪水,可不是讓你發呆的。”
她又看了一眼寧立言,攤手道:“沒辦法,就是這樣。俄國城那邊可以僱傭到租界最廉價的服務生,但是卻沒法保證他們的能力。”
說話間,男子已經將兩杯咖啡放好,寧立言並沒動咖啡,也沒去拿送上來的呂宋菸。這種地方的飲食菸酒,他還是決定少動爲妙。
露絲雅看着寧立言,面上依舊充滿富有魅力的笑容:“產自埃塞俄比亞咖法地區的咖啡豆,現在已經越來越難得了。據說在那裡,最早吞吃這種咖啡豆的是山羊。”
“也有牧羊人。”寧立言回答道:“這些雪茄,應該也是地道的呂宋貨。”
“沒錯,我覺得一個紳士不該錯過這些享受。”
“我相信我付過費用之後,它們纔是享受。免費的食物往往意味着陷阱或是糟糕的回憶,我不想嘗試。”
寧立言說話間將咖啡杯向旁移動了一下,隨後將手上夾着的紙片放在桌上,朝露絲雅一笑:“三仙歸洞,中國戲法的小花招,練的就是手上功夫。我這兩下子比不得真正行家,讓夫人笑話。我今天又是抓人又是殺人,還來不及洗澡。滿手血腥,不敢污了夫人的寶器,是以是用這張紙片碰的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