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四這樣出色的孫兒,也莫怪清河大長公主要多偏疼一些。他的親事,大長公主真是操碎了心,比嫡長孫娶宗婦時還要上緊。這段時間,整座公主府的重心就落在此事之上,就連大長公主的壽誕宴席也帶着相看閨秀的意思。
本來宗政恪這樣的出身,是配不上裴君紹的。偏偏她深具佛緣,時時受到佛光普照。更是有宿慧尊者這樣身份特殊、神通廣大的密友,陡然的,她薄涼的身世似乎便可以忽略。
清河大長公主疼愛孫子,又因爲裴君紹幼時請大德高僧看過,批命說他未來的妻子最好是福緣深厚之人,所以她的目光纔會落在宗政恪身上。若非她有心於此事,根本不會親自上奏章保薦宗政謹起復,哪怕宗政謹於抗洪救災之上再有建功也不行。
這些事兒都存在婁恭人心裡,她一邊遊刃有餘地應付任老太太,一邊安心等候。但沒成想,正主兒還沒來,倒是等來了宗政家的二太太平氏和大姑娘、六姑娘。
婁恭人也不好攔着人家媳婦和孫女見婆母、祖母,便安坐如素。反正她早有準備,不過就是兩份兒見面禮。丫環稟報過後,門簾兒挑起,婁恭人便見一個三旬婦人帶着兩位姑娘進了門,在下面斂襟行禮請安,個個兒儀態優雅、端莊自持。
那婦人穿着打扮都得體,既不顯簡薄也不太過奢華,但能看出精心準備過。兩位姑娘都穿着象牙色繡花比甲,年長者比甲稍長,繡的是綠菊;年幼者比甲略短,繡的是水仙,俱都清新淡雅。她們頭上身上的首飾除了顏色不同,款式造型倒都一模一樣,只姐姐多了一朵攢南珠珠花,妹妹則戴着象牙插梳。
任老太太便對婁恭人笑道:“這是老婆子兩個不成器的孫女兒,大的名喚愉姐兒,小的叫悅姐兒。”又讓媳婦和孫女們給婁恭人請安。
那母女三個急忙請過安,婁恭人便示意兩位姑娘上前,一手拉住一個,笑道:“宗政家數代書香,真真名不虛傳。這兩位姑娘一到魚川府,可把大多數人家的姑娘給比下去了!瞧這身打扮,不用明說,人家一看便知是親姐妹。”說完她便鬆了手,示意身後侍立的丫頭給見面禮。
宗政愉得了一對兒赤金鑲紅寶石蝴蝶花簪,是當下閨閣少女們喜歡的新款式。許是見宗政悅戴着插梳,她得的見面禮卻是一套四件大小不一的半月型鑲珊瑚玳瑁蜜蠟梳蓖。這些俱都是貴重東西,價值不菲,直把任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又連連道謝。
既然東西都帶着了,也沒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婁恭人便讓丫頭又捧出幾個匣子,說這裡面放着給宗政家二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的見面禮,讓任老太太先替姑娘們收着。
宗政悅得了那套梳蓖非常高興,和姐姐一起謝過賞,開開心心地隨着母親平二太太一起去給任老太太準備養生藥湯。宗政愉就多了個心眼,出門後便暗示貼身大丫頭奉書留下。她可聽得真真兒的,那些見面禮裡沒有宗政恪的份兒。
這肯定不是人家忘記了,畢竟前來傳話的秋棠說的明白,這位婁恭人表示一定要見宗政恪。那就是說,婁恭人給宗政恪準備的見面禮打算親自給。而不用想也知道,那肯定比自己幾姐妹的還要貴重。
宗政愉怏怏嘆了一聲,若說不失落那是假話。自宗政恪一回府,她在祖父面前便再不復從前的寵愛。她今年七月就要及笄,可直到現在還沒看見家裡有什麼動靜。母親倒是記着這事兒,但母親惡了祖父,也不敢在祖父面前提起。
可怎麼辦好呢?身爲宗政家三房的嫡長女,宗政愉覺得自己的及笄禮萬不能草草了事,否則會影響她的議親不說,也會讓人質疑宗政家的門風。
正想着呢,宗政愉便瞥見院子裡影壁後頭轉出三個人。她急忙站住腳,待來人給她屈膝行禮後,也規規矩矩地還禮,罷了微笑說:“三妹妹的身子可大好了?若還有不妥,是否要請杏霖堂的顧老太醫來看看?”
這剛剛從鶴鹿同春堂前院穿過垂花門再繞過影壁進來的,正是宗政恪與徐氏主僕並前去請人的崔嬤嬤。宗政恪的臉色還有些蒼白,人也消瘦了不少,卻越發顯得那雙大丹鳳眼深幽不見底。
她禮數週全地先給宗政愉行了禮,宗政愉的殷殷關切也沒能讓她清泠泠的目光多幾分暖意,只是淡漠地回道:“多謝大姐姐關心,不過風寒而已,養了這幾天差不多大好了。”
“那就好!裡頭有貴客在,妹妹快點進去吧。”宗政愉也不耐煩應付宗政恪,對方清冷的性情實在很不討人喜歡。不知爲何,看見宗政恪比之從前還要孤僻的樣子,她心情變好了幾分。
崔嬤嬤在宗政恪後頭輕聲道:“老太太交待過,三姑娘若是到了,直接進去即可,不必再通稟。”
徐氏聞言,卻趕緊笑道:“老太太疼愛我們姑娘,我們姑娘卻不能恃寵而驕。姑娘,是不是請崔嬤嬤再進去稟報一聲兒?”她心裡冷哼,想在貴客面前讓姑娘失禮,也不瞧瞧我從哪裡來!
宗政恪便微微側身瞟了崔嬤嬤一眼,低聲道:“勞煩嬤嬤了。”
崔嬤嬤驀然打了個寒噤,卻不知冷意從何處來。她也不敢再說什麼,陪着笑給宗政恪屈了屈膝,緊趕幾步上了臺階進遊廊,再往正對面的主屋而去。
這院子裡、遊廊邊侍立着不少丫環婆子,有幾位很有些面生。徐氏心知那些人定是貴客的僕婢,越發覺得自己跟來是對的。很快,崔嬤嬤重新出現,再次親自過來請宗政恪。宗政恪便徐徐邁上臺階,走進抄手遊廊。
她經過時,無論宗政家的奴婢,還是婁恭人的奴婢,竟都不由自主地向她屈膝行禮問安。待她過去,宗政家的奴婢還好——畢竟以前宗政恪也來過,婁恭人的奴婢們大多都面現異色。
徐氏跟在宗政恪後面,眼神銳利的她,能夠輕易分辨出哪些人是需要她還禮的。而她精準的認人,也讓婁恭人的奴婢大感驚訝。其中有一位三旬婦人,更是眼含深思之色。這名婦人,是清河大長公主的嫡長媳毅國公嫡妻周大夫人跟前得用的陪房媳婦。
婁恭人自然知道外頭那媳婦的存在,這事兒周大夫人並沒有瞞着大長公主,婁恭人也願意給周大夫人這個面子。她不知那陪房媳婦如何震驚,她此時心裡也是滋味莫名——有些失望,有些驚訝,更有些恍然。
失望的倒不是宗政三姑娘會不知禮儀、全無大家閨秀的風範,而是這位恪姐兒如同任老太太提前透露的那樣,身體似乎不大康健。不要說盼着將福氣過些給裴君紹的大長公主,婁恭人自己也不願意找一個病病歪歪的孫媳婦。
她的驚訝則在於,宗政恪的規矩禮儀實在太好了,好的大大超出了預期。婁恭人出自宮廷,眼光之挑剔那是不用多說。但她捫心自問,無論宗政恪的周身打扮、行走步態、請安禮數、乃至於她輕輕咳嗽時用帕子掩飾的動作都既得體又優美,毫無暇疵。
任老太太又從旁介紹,說宗政恪的身子向來都不怎麼好,前幾日偶感風寒又病了。婁恭人想,也難怪,這樣漸漸暖和的天兒,她進來時還披着一件白底綠萼梅的披風。不過她身上鵝黃繡蔥綠柿蒂紋的妝花褙子並銀白色的挑線裙子、頭上那支明晃晃的赤金點翠如意步搖,都讓她的臉色好看了些。
確實,這樣的打扮給宗政恪蒼白的臉色添了些喜氣。不過,婁恭人並不在意這個。她在意的是,她發現這位三姑娘的身上竟然存在一種莫名的氣勢,令她大感驚奇。
是的,不是氣派,而是氣勢。這種感覺,婁恭人慣常只在自家大長公主身上感覺得到,也曾經在宮廷裡那位深受今上寵愛的筱貴妃身上感受過。
宗政家的這位三姑娘,怎麼會有呢?當婁恭人看見宗政恪身後無聲無息侍立的徐氏時,才恍然。是了,這位宗政三姑娘的親生母親可是蘇杭蕭氏的嫡姑娘。如果她身邊有一位來自蘇杭蕭氏的僕婢時時教導提點,她能如此出息也屬正常。
徐氏自然教過宗政恪諸多規矩禮節,卻不可能教出令婁恭人也無從挑剔的完美儀態。畢竟她曾經只是服侍蕭大太太的丫環,而不是專門教導禮儀規矩的教養嬤嬤。
宗政恪能做到風儀完美,全都是拜她前世的好皇姐崑山公主所賜。每每崑山公主學規矩,便要她一同去學。崑山公主學得不好,但凡錯了一星半點,受懲罰的便是她。如果是她自己做錯了,懲罰將翻倍。這樣一來,她的儀態如何會不好?那簡直恨不能刻進骨子裡,務必不出半點差錯,也好少挨些鞭打罰跪。
別說婁恭人不可能知道其中蹊蹺,就連徐氏也常常驚異於姑娘這樣彷彿融入了血脈當中的優雅行止。不過,徐氏已經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