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修夫婦死後,宗政謹將蕭大太太的嫁妝倉庫鑰匙交到任老太太手裡時,並沒有如前兩次那樣特意交待。這代表了他對任老太太的莫大信任,他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人,也不會看錯人。
但這次,任老太太卻沒有守住她的這雙手,也辜負了宗政謹的多年信任,竟然瞞着他動用了已逝兒媳婦的嫁妝。
對此,宗政謹很失望,也不明白爲什麼年輕時中年時的妻子能夠做到不是她的東西不碰,晚年卻會犯下這般大錯。畢竟是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他還是決定給任老太太一個彌補的機會。
“事兒既已出了,看樣子恪姐兒也知道了她母親的嫁妝被人動用。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不管你花多少銀子,還完好的東西都給我放回去。少了損了,拿出你自己的嫁妝全部補上。我也不求你能做到賠出一模一樣的東西,價錢差不多就行。恪姐兒那裡,我去與她說。我還會另外填補她。”
一面說着這些話,宗政謹一面漫不經心地把玩一隻空的纏枝紋甜白瓷茶盅。忽然,他手一僵,再抖了兩抖,有如被燙着了也似急急將茶盅給放下,臉色變得更難看。
任老太太知道爲什麼,這套帶着明顯大昭帝國特色的纏枝紋甜白瓷茶具也是蕭大太太的嫁妝之一,剛拿出來不久。她乾笑兩聲,急急將茶盅收到茶盤裡,再撥拉到一邊。因動作太大,一隻茶盅滾落到地上摔成了四瓣兒,聲音清脆悅耳。
這聲響,將宗政謹壓抑了許久的怒火徹底給激發出來。他嘭地重重一拍桌子,怒吼道:“笑什麼笑!我的話,你聽到沒有?”
任老太太嚇得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了牀上。她的頭磕在堅硬的牀角,立時撞出一個大包,火辣辣的疼。
這些天,因慈恩寺的事兒,任老太太又是驚來又是怕,心底積了許多負面情緒。方纔又因爲宗政恪的不敬而心生怒火,還帶着幾分因虧心事發作出來的慚愧後悔。此時被宗政謹這麼一吼,再摔一跤,撞得頭疼,她頓時抹淚大哭。
“你就知道我做了錯事,你可知道我爲什麼這麼做?!”任老太太老淚縱橫,瞪着宗政謹,一股腦地將這麼多年的不滿給發作出來,“自從修哥兒夫妻倆去了,你就也像死了一般,什麼事都不管什麼事都不理。你官也不好好當了,莊子上鋪子裡也不過問了,家裡什麼情形你一概不關心不搭理!”
一骨碌爬起來,任老太太直着腰身,梗着脖子,邊哭邊道:“家裡的出息一年比一年少,開銷卻一年比一年大。你呢,只知道關起門來讀書,衙門裡也只是虛應差事。我辛辛苦苦替你撐着這個家,既要保住宗政家三房在外的顏面,不叫人看低了去,又要管着一家子的嚼用。穗姐兒出嫁、伐哥兒娶親,你這個當爹的只管拿一千兩銀子來用,哪裡夠,哪裡夠!?”
這般氣勢洶洶的任老太太是宗政謹不曾見過的,她在自己面前向來溫順小意,從來沒有違逆過。顯然,她這是惱羞成怒了。
宗政謹平靜地聽她發泄完,擡眼看着她道:“我承認這些年對家裡疏於看顧,你確實功勞不小。但無論什麼原因,你都不該去動修哥媳婦的嫁妝。再說,你動那些東西,就只是爲了填補家裡的虧空?”
他冷笑兩聲,低聲道:“是與不是,你心裡清楚。趁着我還在家裡,你告訴倫哥媳婦,把鑰匙和對牌都交出來。有你這樣的婆母,自然就有她那樣的兒媳——何況你們還是親戚。”
他拂袖而去,走到外間門口,猛然聽見任老太太暴發一聲怒喊:“我就知道,你從來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兒子,更看不起我的兒媳婦!否則那年請封誥命,你怎麼不給我!?”
宗政謹腳步一頓,再遙想凌夫人和兒媳蕭氏的做人行事,心內不禁一陣蕭索頹唐,謀劃起復再爲家中老小奔忙的心思便被這場暴雨給澆滅了三分。
他漫步在低矮屋檐下,任由雨水淋溼了衣裳。也不知胡亂走了多久,他忽然看見一排低矮廂房外的穿堂門口靜靜地站着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老婦人。
他凝神望過去,許久才分辨出那個頭髮花白、容顏憔悴的老婦人是他許久也沒有見過的婢妾春太姨娘。
春太姨娘是宗政伐的生母,也是當年凌夫人最寵愛的大丫環。凌夫人病逝之前,將她的手放進他的手裡,囑咐他,要好好照顧宗政修,也要好生對待春太姨娘。
但,他也辜負了凌夫人的期望。春太姨娘在家中儼然隱形人,整日吃齋唸佛。而他與凌夫人唯一的兒子慘死,他與凌夫人唯一的孫女兒在尼庵受了十年的苦,還被繼祖母隨意花用了生母留下的嫁妝。
幼年喪父喪母,沒有親生兄弟姐妹扶持,又因身體病弱而不得不入尼姑庵修行以求福報,他的這個孫女兒若再無豐厚的嫁妝傍身,日後如何能尋到一個好婆家,如何能得到婆家的看重?
宗政謹心裡好一陣難受,直接邁步入雨中,不知不覺便向那邊廂房而去。走到一半兒,春太姨娘撐了一把素面油紙傘急急接出來。二人一路無言,默默地相互攙扶着邁着踉蹌步伐進了一間更爲陰暗逼仄的小廂房。
路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流了宗政謹滿臉。
……
宗政恪帶着徐氏回了她自己住的小佛堂,一進門,在外間地上打地鋪的明月和明心就急忙擁上來,將她讓進了內室。
明月捧了熱氣騰騰的帕子給她淨面擦手,明心取出早就用湯婆子溫過的衣物等着服侍她換上。至於徐氏,則被打發到桌邊用飯。徐氏還不閒着,一雙眼睛只盯着明月明心,唯恐這倆沒有做慣服侍人的活計,會出什麼差錯。
待宗政恪換上一身兒溫暖乾淨的家常裙襖,套上月白繡竹枝半舊褙子,歪在大迎枕上拿了書看,已經是大半刻鐘之後。
明月伏在宗政恪身邊,眼珠一錯不錯地盯着她瞧。宗政恪撫她發頂,問她:“這樣瞧我做什麼?”
“姑娘,你生得真好看。”明月滿面嬌憨,眼裡全是崇拜,又嘟起小嘴怏怏道,“但是姑娘,你如果病了就不好看了。所以你要好好保重身體,不要再淋雨了,知道嗎?”
這卻是說上回一病三四日的事兒了,宗政恪失笑,揪揪明月腦後紮起的小辮子,頷首笑道:“好,都聽明月的,以後再不淋雨了,也會好好保重身體。”
明月便笑得眯起大眼睛,也點點頭說:“姑娘好乖。”
那邊明心正在將宗政恪今天見長輩得的賞賜登記在冊子上,想起那天突然出現的一大包袱金銀錁子和近八十萬兩的金票銀票,問宗政恪:“姑娘,這麼潮溼的天兒,那些票子是不是要放到更妥當的地方?”
宗政恪便點頭道:“我也正想說這事兒,你瞅個空子,跟着採買的人去一趟魚川府,將那些票子都存到琦羅閣的暗庫裡,叮囑眉娘慢慢將票子取出來拿到別的郡府換成‘天下匯通’錢莊的銀票。”
她冒雨前往三清觀見無垢子的第二天,長壽兒便找了來。它揹着一個鼓鼓的大包袱,唏哩嘩啦往地上倒出許多的金銀小錁子並隨意亂疊在一起的金票銀票,把宗政恪嚇了一跳,還以爲這頑皮的小猴兒去打劫了哪家錢莊。
長壽兒便吱哩哇喳一通筆劃,宗政恪聽得明白,開開心心地幫着小猴兒子收下了這筆不義之財。當時,並沒有旁人在場。事後,宗政恪沒說這筆錢的來路,徐氏三人也未曾多問。
徐氏坐在桌邊,捧着一盞熱茶小口啜飲,微笑看着主僕三個說話。忽然,徐氏扶額低聲道:“怎麼這麼香?”言猶在耳,她便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緩緩伏倒在桌上,沉沉睡過去。
確有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異香,神奇地無視了暴雨的衝涮洗滌,在清淨琉璃庵的各處緩緩漫延。暗香浮動,誘人之極。
這異香所到之處,正與春太姨娘執手憶往事的宗政謹和他的妾,一起昏睡;還在哭嚎的任老太太雙眼一閉,與不停勸說她的奴婢們,亂七八糟軟倒睡死過去;在房裡焦躁不安想轍的宗政倫夫妻雙雙撲倒在牀上,同樣睡着了。
反正不過一時半刻,就連宗政恪房裡,都有武道修爲傍身的明月與明心也毫無抵抗能力地昏睡過去。
宗政恪卻毫無睡意,也半點不驚慌。這種香味兒,於她實在太過熟悉。她只是苦笑。原本以爲他會放心讓她獨自出行,沒想到他還是來了。她心裡百味雜陳,將徐氏和明月明心都攙到她牀上躺好,便向外間走去。
那沉默不語的佛像跟前已經站了一個黑衣的僧人,將後背對着佛祖,眼睛朝向微顫的門簾。她挑簾而出,這人一見她便笑起來,柔聲喚她:“阿恪。”
這有如世間最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俊美僧人,垂手而立,寬大僧衣長袖及地。他站在那裡,儀態閒雅、從容自如,彷彿一團明亮卻並不刺眼的光芒,竟將這昏暗陰鬱的佛堂硬生生照出了光輝燦爛之意。
他是大勢至,東海佛國普渡神僧座下三弟子,佛國和塵世間都公認的未來大普濟寺主持。他是大勢至,宗政恪的小師兄,是宗政恪最親近也最畏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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