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雨還在下,不過比起夜裡略小了一些。魚巖府的城門按時開啓,不多一會兒,便有一支馬隊冒雨進了城。這支馬隊由一輛兩匹大黑馬拉着的烏頂油篷馬車和十名騎士組成,馬車車頂插着的旗幡上繡着兩個字——宗政。
十名騎士護送着馬車,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宗政巷唯一的一戶人家大門口。許是來得突然,這戶人家沒有得到消息,所以不要說迎接在門外了,就連大門都還沒開得及開啓,只有方便僕役進出的小門微微敞着一條縫兒。
騎士們下了馬,其中一位三旬騎士到馬車旁邊敲了敲車廂,等裡面傳出低沉問話聲,他才道:“老太爺,到家了。”
不多時,車簾從裡面被掀開,一位面相清俊的高瘦老人裹着厚厚的大氅露出半個身子。此人正是爲了丁憂結束之後的差事奔赴京城籌謀去了的宗政三房老太爺,宗政謹。
宗政謹看一眼安靜的大門口,也沒說讓人去叫門,直接在那三旬騎士的攙扶下落了地。緊了緊身上大氅,他低聲對這三旬騎士道:“小滿,你親自去清淨琉璃庵探探三姑娘的境況,託庵裡的姑子告訴她收拾好東西,家裡不過幾日便會派車去接。”
滿臉絡腮鬍子的小滿急忙應了是,宗政謹自己撐了把畫着歲寒三友的油紙傘向小門走去。還沒到門口他又轉身囑咐小滿:“去的時候記得帶些吃食用具,我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也不知她缺不缺東西用。”
小滿便笑道:“老太爺您忘了,臨上京之前您還命小人給三姑娘送去不少銀子呢。”
他爹老滿是自小服侍宗政謹的書童,後來做了外院總管。如今老滿腿腳不便再不能給宗政謹牽馬執蹬,宗政謹便提拔了小滿,如今小滿也是外院總管。
這滿家是宗政謹已逝母親孔太夫人的陪房,向來只給宗政謹一人辦差。便是宗政倫宗政伐兩兄弟都使喚不動滿氏父子倆,還就是以前的宗政修在滿家父子面前說得動話。
宗政謹撐着傘走在老宅前院大塊青磚鋪成的夾道上,滿臉的憔悴與沉鬱。他其實不想再謀新差事,畢竟已是近六旬的人了,幹不了幾年恐怕就要致仕。如果不是老大三番兩次寫信來,他就打算在老宅過着悠閒的養老日子。
只因如今朝中情勢很不妙,一個不小心,幾十年爲官的清譽都沒了。宗政謹很愛惜宗政家世代書香的清貴名聲,不想再去爭權奪利,以致晚節不保。
但老大說的也有道理,宗政家嫡枝嫡脈三房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以老大如今的地位,一旦行差踏錯,被牽連進去的絕對不只是他那一房的人。二房從一開始就不涉足仕途,一心一意操持族中產業,哪怕如今分了家,也還是幫着另外兩房謀劃如何經營。如果他再不起復幫忙,老大可就真的只能孤軍奮戰了。
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幾十年的兄弟感情着實深厚。昔年宗政謹爲官在地方,京中上下打點完全託賴老大。他以一介舉人之資能做到丁憂之前的正四品官,不能說沒有自己的努力,但若缺了老大的百般周全,致仕時能追贈個正五品虛職就不錯了。
可是如今的朝中……宗政謹下意識便搖了搖頭,手指將油紙傘的竹節傘骨攥得死緊。
今上在做皇子時,瞧着頗有幾分才幹,待人也謙虛溫和。便是甫登基時也非常勤政,喜聽諫言,甚至還做出幾件令朝中上下都爲之振奮、擊節叫好的大事——譬如誅殺了先帝時權傾朝野的大宦官、清除了爲禍朝廷的外戚等。
可是才七年過去,宗政謹瞧着今上這就有向先帝看齊的架勢。現在的內廷大總管李四全已經敢用鼻孔朝着內閣幾位大學士噴氣,而今上的寵妃貴妃筱氏更是直接越過皇后號令後、宮。若非筱氏家世低微,恐怕早有不怕死的御史要上奏皇帝燒死狐媚惑主的奸妃。
最要命的是,今上遲遲不立太子。宗政謹冷眼瞧着,恐怕今上要越過皇后所出的嫡子和德妃所出的長子,等着筱貴妃的皇九子長大成年呢——也不用等太久,皇九子今年恰九歲。
想到這裡,宗政謹傷感地嘆息一聲。徜若他心愛的佳兒佳媳宗政修夫婦不曾遇難,那個還在母親腹中便不幸遇難了的可憐孩子也有九歲了。
若不是爲了這事兒,他又如何會與親家雲杭蕭氏的旁枝蘇杭蕭氏生份了呢?幸好還留下一個恪姐兒,否則百年之後他當真無顏去見結髮愛妻。
他一路思量着,不知不覺便出了夾道過了中間的花園池子,來到了起居的後院。而此時,早有在前院服侍的下人飛快送了信,任老太太帶着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忙忙趕到了後院門前迎侯。
一衆晚輩作揖的作揖,屈膝的屈膝,任老太太也給宗政謹福了福身子,親自上前來接他手裡的傘,眼裡含着淚道:“您怎麼急急慌慌趕早就回來了?也不打發人提前幾日來送個信兒,瞧您這一臉的風霜,瘦了好些兒。”
宗政謹笑了笑,這位續室太太雖然不得他的意兒,到底相敬如賓地過了幾十年,情份也是有的。他便執了任老太太冰涼的手,輕嘆道:“連日的大雨,更冷了些,你在屋裡等我就行了,何必親自出來受這場寒?”又叫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起身。
宗政倫扶了宗政謹的另外一隻手,笑道:“爹和娘這般心疼彼此,倒叫兒子汗顏了。爹快進屋去暖暖,娘估摸着您這幾日就回來,天天都燒了炭盆等着您呢。”
宗政謹便點點頭,花白頭髮在寒風中飄揚,愈發顯出幾分老態。宗政倫見狀心裡便一突,以爲爹謀差事不順利,越發小心服侍。宗政謹走前打發孫輩們回屋,待午膳再來用個團圓飯。他兩個兒媳便帶着孩子們告退,只宗政倫宗政伐兩兄弟相跟着一起去了主屋。
主屋瞬間忙碌起來,任老太太解了宗政謹身上披着的玄青色風毛大氅,服侍他換了一身兒家常道袍。宗政倫命丫環打來熱水,再親自將淨面帕子在熱水裡燙得溫熱,急急給宗政謹敷面。宗政伐也有眼色,拎了一桶溫熱微燙的水親自給宗政謹洗腳。
宗政謹勞累這幾個月,如今回了家享受妻兒的孝敬服侍,心裡也甚是欣慰。只是想到兩個兒子都不算成器,宗政家三房如今竟然還要靠他來頂着,他不免又有些黯然——若是宗政修還在,何需他這近六旬的老人去奔波?
拈兩塊好克化的牛乳軟糕吃了,再喝了一盞洞庭春,宗政謹捏捏眉心,聲音微啞道:“倫兒伐兒,努力一年,再考考進士罷。”其實宗政倫宗政伐兩兄弟早就除了服,只是宗政謹一力壓着,不叫他們倆再去考進士謀官身。
宗政倫與宗政伐見老父改了主意,訝異的同時也有幾分欣喜。尤其是宗政倫,這幾天經了慈恩寺的事兒,越發渴望出人頭地,謀些權勢傍身。
而論起讀書的天資,其實宗政伐還在宗政倫之上。只是他身爲庶子,實在不敢越過嫡兄,以免招忌。平日裡,他時時處處謹小慎微,但他不是沒盼過掙個官身給生母漲漲臉。
兩兄弟齊聲應了,又先後表態會潛心念書,爭取來年春闈都考個好名次。任老太太也喜不自勝,連聲唸佛。
宗政倫覷着宗政謹的臉色,將宗政恪的事兒提了提。宗政謹立馬一掃疲乏神色,靠在椅子裡的身體也直起來,一迭聲追問。宗政倫便詳細說了,末了笑道:“真沒想到恪姐兒會有這般大的造化,她這十年清修的苦沒有白吃。”
宗政謹卻緊皺眉頭,起身在地上溜達。如今京中,忽然興起一股求仙問道的風氣。京畿各府縣的幾座道觀香火鼎盛,多有達官貴人前往求取延年益壽之道。
就在宗政謹進京不久,宮中的太后娘娘病倒。崑山長公主不知怎麼勸動了她,召了京郊全真觀的道士進宮辦法事給她祈福。太后娘娘病癒後,便對全真觀多有褒譽之詞,日常也會用幾顆道士進獻的養顏丹丸——這是宗政謹的大哥透露的消息。
一來二去,京裡京外衆道觀的生意越發興隆,就連宗政家大房二房都不能免俗地去道觀拜了拜三清至尊。當然,無動於衷者不是沒有,內閣三位大學士就曾在不同場合對此事表達出了強烈的不屑意思。
而皇上雖然沒有表示也要尊奉道門,但也不曾明確表態反對。畢竟今上是個大孝子,太后娘娘發話說要在後、宮修一座道觀平日裡清修,他還自掏腰包撥了內帑。
宗政謹謀劃的差事已有眉目,可也不能說十拿九穩。不過他擔心的不是因宗政恪受佛國尊者青睞而導致他竹籃打水一場空,而是唯恐京裡的大房二房心裡會有別的想法,畢竟老大老二都知道他並不是很願意再度出仕。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宗政謹沒有多煩惱,鄭重地吩咐宗政倫,宗政恪十年清修就要到期,她接回家之後,家裡上下都不得怠慢了她。宗政倫趕緊應下。
宗政謹又對任老太太道:“恪姐兒也不小了,再過兩年就要及笄說親。等她回來,你把她母親的嫁妝倉庫鑰匙都給她,讓她自己理一理東西。你也用點心,還要添什麼東西都給她添上。這份銀子不走公中的帳目,走我的私帳。”
任老太太心中猛地一頓,迎着宗政謹看似平常的目光,她只好勉強笑着答應下來,腦子裡卻亂成了一團糨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