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承彥突然覺得,儘管她在他的懷中,卻像窗外那縷如霜月光,得不到也抓不住。
她的皮膚冰冷,像一塊通透的玉,眼底寒霜在她烏黑的眸子中升騰起一抹冰狀的凝霧。
“你來這裡,只是爲了高禮文,是嗎?”
他不爭氣的開口問她,心底的悲傷一浪接一浪的涌過,他幾乎要失去氧氣。
她不說話。眼中的冷漠卻回答了一切。
他輕輕點點頭,自嘲似的笑起來,摸在她胸前的雙手緩緩放開……她感到有溫熱的液體落在她的肩上,像蜜蜂尾巴上的刺,蟄的她又疼又癢。
“他對你很重要,是不是?”邱承彥完全放開了她,扶着一旁的桌子踉蹌着走了幾步。
義肢和殘腿相接的那個地方,又被磨擦的劇烈的疼了起來。
他怔怔的盯着那截斷肢,突然笑起來……笑聲不大,卻充滿了這個房間,像是午夜的夢魘,幾乎要刺穿蒲鯉的耳朵。
“你走吧……”他笑夠了,無力的扔下這句話。
蒲鯉一愣,轉過身來,卻只看到他的背影。他變了很多。從前高大的身軀,現在因爲那條斷腿的關係而有些佝僂着身子,他的背影一向帶着不可一世的霸氣,而如今卻顯得像個暮年老人,蒼涼無助,只等待着生命的盡頭。
她聽到他囁嚅着,聲音像是幾近乾涸的土地上勉強涌出的泉。“你走吧,小鯉……我不會告他,我也不會強留你在身邊……你放心吧。”
“承彥……”
“其實本來我也沒有想告他……對不起,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他轉過身。她看到他眼中凝住的淚光,像前世掉落人間的流星,帶着千年的淒冷徘徊在無望之間。
“我欠你的太多了……”他稍稍直起身子,故作不經意的擦去眼角的淚,勉強笑道:“‘對不起’三個字或許已經沒有意義,但我還是要跟你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那時候我真的沒辦法,我不能眼看着你陷在那種地方而不去救你……所以我去求了徐斐斐。”
“我以爲這輩子和你再也不可能了……但是當我發現徐斐斐利用空殼股票非法集資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擊垮她的最後機會,所以我纔要你等我……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場大火……”
他不拄拐,一步一步艱難的挪到她身邊,她似乎能聽到他那條假肢與皮膚相磨所發出的那種疼痛的聲音。
安上義肢的他,因爲瘸着腿的關係,總是站不直,比原先顯得矮了不少。
從前他對她居高臨下,現在倒像是在她面前低聲下氣一般。
他對她溫和的笑笑,慢慢蹲到地上拾起那件大衣,又慢慢站起來披在她身上。“天太涼,別凍着。”
頃刻間她淚如泉涌。
他小心的幫她擦掉眼淚,衝她笑道:“小鯉……放心吧,我真的不會告他的。我說過要給你幸福,給你一場風光的婚禮,可是現在我做不到了……我現在這個樣子,哪裡還配擁有你?”
“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希望有人可以幫我做到……”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像是最後的訣別。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臉上,似是要把她的容顏永遠印在腦海中,“我不告他了……既然他對你這麼重要。我願意放手……你去追尋屬於你的幸福吧,這也是我最後能爲你做的了。”
蒲鯉彷彿心跳驟然停止般,呆呆的看着邱承彥。
她確定他嘴角的笑是真心實意的祝福,而不是從前的羞辱和戲謔。
她心中那缺了一角的地方反而像是被填滿了,縫隙接合的地方雖然也會痛。但卻多了幾分對傷口癒合的期盼。
她低垂着頭抿抿乾裂的嘴脣,聽到邱承彥艱難挪動腳步的聲音,聽到他那條假肢與地面觸碰的聲音,冰冷的砰砰響的聲音。
她心裡很痛,她悄悄擡起頭,又看見他掙扎着向前挪步的身影,她看到從前那個步履如風的他,現在被困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連從客廳走進臥室都困難的很。
她很想抱抱他,很想再把臉貼在他寬厚的脊背上。感受他身體的溫度……窗外月色哀涼,如上天落在人間的眼淚,他們之間彷彿又經歷了一個輪迴,現在的輪迴中,沒有家仇。沒有報復,沒有想愛卻又不敢愛的心情,沒有徐斐斐……現在的輪迴中,他們兩個像是這個世界的棄兒,除了彼此再無其他,想要生存下去,除了相互依偎着取暖,別無他法。
然而這一切爲何都來的這樣遲,爲何這個世間沒有那道忘川水可以抹掉一切?
蒲鯉還像個小女孩似的,在心底和他暗暗賭氣……這個男人總是這麼霸道,總是左右着她的人生,總是一臉爲她好的樣子,到頭來卻總是把她傷的體無完膚。
這一次,她不想輕易原諒。
她走到他身旁,輕輕攙扶着他,邱承彥身子一震,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像河邊蘆葦,隨風而動,在他心頭溫柔纏繞。
他心中一熱,可是她的眼神依然冷冷的。面無表情的對他說,“既然是一場交易,我覺得……我們還是遵循交易的規則吧。”
他眉頭輕皺,“你這是什麼意思?”
“邱承彥,你不是神,不能主宰我的一切……”她的聲音顫抖,聽上去有些激動,“你說是爲我好,可一次一次的傷害,已經讓我心灰意冷了……我覺得我和你之間缺少最基本的信任。你這個人太善變,我不知道如果不把這看成一場交易的話,你後面還會出什麼招。”
“你懷疑我?”他臉色一沉,“你懷疑我在使詐,還是在懷疑我對你的心!”
“我沒有懷疑什麼,我只是覺得……既然是一場交易,就應該遵守原則好好交易到底。”
“你想怎麼樣?”
她撇他一眼,深吸一口氣繼續說,“當初是怎麼交易的,我們就怎麼做……我留在你身邊。你放過高禮文。”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就算你不留在我身邊,我也不會再告他了!”
“我不敢相信。”她垂着眼皮,像個在戀愛中與男朋友鬧彆扭的小女孩,“誰知道你下一步會不會反悔……我得有點提防才行!”
她的話刺傷了他的自尊,邱承彥的臉漲的通紅,深邃的眼眸已經被憤怒的火光湮沒。
他猛的推開她,不能自已的大吼,“蒲鯉!你一定要這麼過分嗎?我在你心中,就是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是不是?”
她覺得他的樣子好笑,卻還不動聲色,平靜的說道:“邱承彥,我想告訴你一句老話……種什麼樣的因,就有什麼樣的果。你以前在我面前出爾反爾的次數太多了,傷害我成了你的習慣,這一次我真的不能再輕易相信。”
“好……好!”一股莫名的醋意涌向邱承彥的心間,醃的他嗓子疼,怒火又從喉嚨裡一直衝進腦袋中,“你就爲了那個高禮文。把我對你的感情全盤否定!在你心中他永遠比我重要,對不對?早知道這樣……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對你動心!”
一開始?
蒲鯉的手不由自主的顫了一下,心中的甜蜜竟像春日的花粉滿滿的落在枝頭,點點撒落心間。
她嘴角掠過一絲不爲人察覺的笑,一開始……是什麼時候?是他把她從雨夜裡抓回來的時候?是他把她跟那隻惡犬一起關在暗室的時候?還是在那天晚上,她顫抖着身子將一個少女最寶貴的一切悉數奉獻給他的時候?
他……難道比她動心還要早?
她如水秋波猛然擡起,像是要攫住他的靈魂……他看到她如釋重負的微笑,好似劫後餘生的喜悅。那輪掛在枝頭的殘月,現在看來也好像她翹起的嘴角,在夜色中綻放微光。
她不待他繼續發作。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還是冷若冰霜的面孔,心卻在一點點融化。“不管怎麼說……我要履行我們的約定。從今天起我留在你身邊,你就當是我在監視你吧……嗯,沒錯!”
她輕笑,帶着少有的俏皮,“我就是要監視着你……你前科太多了,是出爾反爾的累犯,在我這裡……你把你的信用度已經刷爆了!所以今天開始,爲了防止你再犯,我得在你身邊監督。”
“你這丫頭……你……”
邱承彥掙脫不了,少了一條腿的他不光行動不便,連力氣都小了很多。
她的一雙小手倔強的攙着他的胳膊,他怎麼甩也甩不掉,只能由她去,又聽她在耳邊低語:“從今天開始,你最好老實一點……都已經這個樣子了,如果再不聽話,當心我讓你永遠都走不了路!”
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她的威脅,不由得一愣,這番言論聽在耳裡新鮮的很。雖然每個字聽上去都像是在發狠,但由她說出來,似乎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嬌嗔。
邱承彥心裡又開始癢癢的,竟像個初戀的大男孩,頓時紅了雙頰。
做大男人做習慣了,偶爾讓她來主宰他的生活,倒像是一種獨特的享受。
“邱承彥,你現在鬧夠了嗎?”她認真的看着他,雖然不會那麼輕易原諒,但心底對他的感情還是在一點點升溫,“鬧夠了,就接受我的安排。今天開始我住在這裡……很遺憾,我沒有錢,剛纔爲了買這件大衣勾引你,我把所有的積蓄都用光了。”
他啞然失笑,“你現在可真夠坦白!”
“所以……”她笑着看他,“儘管你腿腳不便,可是養活自己的老婆,是男人的責任!你……要負起這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