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鯉出獄的那天，天氣晴好，陽光漾着色彩斑斕的溫暖。
邱承彥就站在馬路對面等着她，他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從那扇高高的鐵門中鑽出來，身上不再是那套髒兮兮的藍色衣褲，不再是那件暗橘紅色的還繡着號碼的背心。
她穿了一件水蔥綠的絲質上衣，一條白色雪紡長裙，微風吹起她的裙襬，好像水蓮綻放的飄逸。
這是前一天他拜託龍澤飛幫他送進去給蒲鯉的……那天他自己沒有去，因爲那時候他正躺在徐斐斐的牀上。
他知道她一定會喜歡這身衣服。他也愛看她穿成這樣，清清純純的樣子，總是能撥動他的心絃。
蒲鯉慢慢走近他，晴暖的陽光下，她的身子卻有些微微發冷，或許是在裡面待久了的緣故。
她看到他正站在馬路對面，也在往她這邊看，只是表情冷凝的像一塊冰，沒有一點驚喜的感覺。
她怯怯的走過去，她不願意他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前些天被姚姐那羣人折騰的傷還沒好，她的臉上還是青一塊紫一塊。眼皮腫的高高的，白眼球的充血還沒消散，一雙好看的大眼睛，現在像是被擠成了一條縫。
她的頭髮被剪的亂七八糟，有的地方長。有的地方短。她的手背上纏着厚厚一層紗布，是那天被那羣人剪頭髮時弄傷的。
她走路一瘸一拐，身形更加瘦削，顴骨高高聳起，臉上沒有一點光澤。
她看上去像是一尊被毀的七零八落的蠟像。
邱承彥心中一陣絞痛，嘴角微微抽動着，努力掩飾自己的情緒。他看到她的耳朵，耳垂上的傷還沒好，那對耳釘不見了蹤影，換成兩塊薄薄的藥貼。
隱隱有鮮血從那藥貼上滲出來。
他覺得自己心底也像是滲出了血。那些血變成了一顆顆鮮紅的小石子，一點點磨碎了他的心。
蒲鯉不知道他爲什麼見到自己是這種樣子，她以爲今天她出獄，他會激動萬分，會拉着她的手親吻着她的額頭，會抱起她不捨得她再多走一點路……或許沒有這麼誇張，可是，起碼也會給她一個擁抱吧。
然而除了一張冰冷的臉，她什麼都看不到。
她低下頭，心中很難過……她的手不停的搓着衣角，她想，一定是自己這鬼樣子嚇到他了。
她應該在獄中再多待兩天的……起碼等傷好起來再出來見他，那時候她跟以前一樣漂亮，他大概就不會是這種面無表情的樣子了。
蒲鯉定了定神，鼓起勇氣擡起頭看他，勉強扯動嘴角，給他一個自認爲還算好看的微笑。
“承彥……”沒等他說話，她倒先開了口，她的小手試探着去拉他的手，卻被他冷冷躲開。
她心裡一陣酸楚，眼淚差點掉下來。他這種反應，更讓她自責，更讓她覺得是自己和從前不一樣了，外表有了變化，這才讓他厭惡。
她裹着紗布的手蹭了蹭眼角。聲音哽咽着不停的向他道歉：“承彥……對不起，對不起……我把自己弄成這樣子了，嚇到你了嗎？”
邱承彥只覺得心口悶的難受，那種壓抑的感覺像是要把他整個人吞噬。
他聽到她在不停的自責，“承彥。我的頭髮被她們剪了……我知道你最喜歡我本來的長髮，可是我保護不了我的頭髮……”
“承彥，對不起……我把你給我的耳釘弄丟了。我拼命告訴她們那個東西不值錢，我拼命求她們放過我，不要搶走……可她們還是搶走了。對不起承彥……我連我們之間最後的信物都弄丟了……”
“承彥。我很沒用……”她泣不成聲，“我保護不了自己，保護不了你喜歡的東西……我本來是想拼命去保護的，可是我好疼……疼的沒有力氣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我真沒用……”
邱承彥幾乎無法呼吸，他仰起頭看看遠方的天，陽光之下，卻是一片淒冷的藍。
她的淚落下。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紛紛紮在他的心口，讓他痛不欲生。
明明是他的錯，明明是他沒有能力保護她，她卻先向他道歉……
邱承彥的手伸過去。他想爲她擦擦眼淚，想摸摸她臉上的傷，摸摸她耳朵上的傷……那種撕扯皮肉的痛到底有多痛，他實在無從想象。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又緩緩落下，他知道四周都是徐斐斐的眼線，他一旦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他不會受苦，而徐斐斐會讓他看着蒲鯉受苦。
他不能再讓她遭罪了……他吞下嗓子眼裡的苦澀，深邃的雙眸凝望她半晌，輕輕笑了一下。
他彷彿要把她的樣子永遠印在腦海裡，等會轉身的時刻，兩人走向不同的方向，也走上了永別的路。
是時候該放下了……他不停的告訴自己，還有什麼不可以放下呢？不論怎樣，她現在已經出來了，她平安了，她可以自由自在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以後的人生路上，再也不會有他的陪伴了……
他眼眶有些溼潤，強迫自己收好對她的憐惜。他衝她點點頭，遞過去一根手絹。
“擦擦眼淚吧。”他冰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擦完了還給我。”
她以爲自己聽錯了，她擡起眼看他，他依然是那副讓人心寒的神情。
他遞過來的手絹是白色，她想起他從前經常在身上準備的手絹，顏色是她最喜歡的米色。
她的心像是落入荒原，四周望去，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
“承彥……”她委屈的看着他，“你怎麼了？”
蒲鯉去拉他的手，又被他躲開……她橫下心。硬是要上前挎着他的胳膊，卻被他一把狠狠推開。
“你幹什麼？”他嚴厲的看着她。
她被他瞪的心慌意亂，她使勁兒盯着他的眼睛看，努力從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發掘出哪怕一點點像是曾經那樣對她的憐愛。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那雙眼睛裡，除了冷漠她什麼都看不到。
她感覺自己像是一腳踩空，身子不斷的下墜，落進了一片默暗，她看不到未來的路。
“承彥。你到底怎麼了？你不認識我了嗎？你怎麼這麼對我……”
“你還希望我怎樣對你？”邱承彥看向她，不帶任何感情，“蒲小姐，我覺得我們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
“承彥……”她覺得眼前的他如此陌生，“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邱承彥狠狠咬着嘴脣，他感到齒縫裡滲出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的心在抽搐，他刻意避開她的目光。
他咬咬牙，狠下心，一字一字將她逐出自己的世界。
“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他衝她大吼，用力甩開她的手。“我說……以後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聽清楚了嗎？”
“你……”
“你知道爲了你我搭進去多少錢嗎？”他幾乎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只知道什麼能傷她的心，就撿什麼樣的話說，“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沒有錢了，卻還要爲了你操心！”
“我……我沒有讓你這樣做……”蒲鯉淚如雨下，“承彥……我早說過，你根本不必爲了我這麼做……我寧可在裡面一輩子的……”
“現在已經這樣了，你再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邱承彥直起身子，他的手在發抖。大太陽下面他的後背冒着涔涔冷汗。他深吸一口氣，故意挑挑嘴角，露出那種最令人不齒的笑容。
“不過這樣也好……蒲鯉，通過這件事情，我認識到一個真理……這世界上，錢雖不是萬能的，然而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
“所以我也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我決定回到徐斐斐身邊。我之前把邱氏給了她，她說……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她就可以物歸原主。”
“不……”蒲鯉倒吸着涼氣，感到身子輕飄飄的。像一個找不到家的遊魂。
“有錢的感覺真是太好了……”邱承彥無謂的笑着，“蒲鯉，這段日子我才發現，我當初真是幼稚，竟然用我打拼了十幾年的江山，去換和你在一起的機會……不過現在改變還來得及，幸好……斐斐對我這麼有情有義！”
她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碎片從眼眶裡溢出來，他的面容變的模糊不清。
“既然已經把你弄出來了……那麼我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虧欠。”他背過身去，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會像哽咽那般顫抖，“蒲鯉……我們一刀兩斷吧，我們不合適……我還想做我的邱氏總裁，我享受那種萬人矚目的感覺。”
“我本來以爲我可以跟你平平淡淡，但是我發現，我做不到……我要成功，我要回到以前的生活，所以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
“不能……在一起……”蒲鯉喃喃重複着他的話，她好像中了邪，眼神渙散，表情呆滯，像根木頭似的立在他面前。
“是，不能！”他加重口氣，轉身大步將要離開。
“你說過……你要娶我的……”
“我反悔了！”
“那你說過……要和我永遠在一起，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也是假的？你反悔了？”
“蒲鯉，你走吧！”他背對着她喊道，“我們再也沒有關係了……”
她聽着他的腳步離開，一步一步沉重的踏在她的心坎上。
她不能呼吸，空白的大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不能失去他……她向他跑過去，從身後一把攔住他，臉貼在他寬厚的脊背上。
他的身上，還有那種和從以前一樣的淡淡的菸草味。
“承彥……不要……”她流着淚哀求，順着他的身體慢慢跪在地上。她抓着他的褲腳，像是被人拋棄的怨婦，幾乎在嚎啕大哭，“承彥，我哪裡做錯了嗎？我求你了……不要這樣對我……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