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後,青橋村三社社員大會召開。
一大早,宋鴻禮、王橋和黎陵秋三人開車到了縣境,等候着鄧建國副書記。春天景色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滿眼都是碧綠,嫩嫩的顏色,顯示出一股新鮮的朝氣。
黎陵秋穿了粉紅的衣衫,類似桃花色彩,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年輕了幾歲,她去摘了一朵小花,道:“王鎮,昨天選舉非常成功,滿票當選,這在昌東各鎮都很少見。”
王橋道:“這說明宋書記把握全局的能力強,我是初到城關鎮,沒有做出什麼成績,能得到認可,其實是認可了以宋書記爲代表的城關鎮黨委政府班子。”
宋鴻禮道:“王鎮就少給我戴高帽子了,你到城關鎮工作時間不長,能力還是有目共睹的。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做不做事,能不能做事,大家心裡都有一杆秤。”他擡手看了看時間,道:“當真不給縣裡打電話,到時吉書記知道了,說不定會有想法。”
王橋道:“鄧書記專門交待了,這一次他就是旁觀,絕對一句話都不說,讓我們不要介紹他的真實身份。”
市、縣、鎮有三個層級,一般情況下,不管從上到下越級,或是從下到上越級,都是不贊成的,或者說是違背慣例的。如青橋村這種事情,應該是由鎮裡給縣裡寫彙報,縣裡如何覺得有價值,在通過合適的渠道向上報。市委覺得青橋村的事情有價值,則會聯繫縣委,或聽彙報,或看現場,或做交流。
現在的做法就是由市委和城關鎮直接聯繫,有違傳統的做法。更準確地說,有些置縣委於尷尬境地。
宋鴻禮再次強調道:“如果鄧書記覺得我們事情辦得好,拿到市委去推廣,而縣裡還不知道此事,我們就是老鼠鑽風箱。兩頭都得受氣。鄧書記以前一直在大學工作?”
王橋道:“鄧書記是山南工業大學老資格的黨委書記,對黨務工作很熟悉,他這樣安排,應該有他的考慮。不會讓我們作難。”
宋鴻禮最怕鄧建國副書記不熟悉基層工作,自作主張繞過了縣委,這種做法以後會令城關鎮很被動。只是此時已經騎在了馬背上,要下來已經不容易了。
到了八點鐘,一輛普普通通的越野車從靜州方向開了過來。過了收費站,停在了宋鴻禮三人身邊。
小車停穩,邱洪利索地從副駕駛位跳下車,打開後座車門。鄧建國穿了一件輕薄的茄克衫,腳蹬一雙運動鞋,比平時在會場上見到要平易近人得多。
王橋將宋鴻禮和黎陵秋向鄧建國作了介紹。
鄧建國道:“我看了你們傳過來的資料,覺得這個想法很不錯,核心一點就是變管理爲服務,變‘我要社員怎麼做’爲‘社員自己要怎麼做’,不要小看這個細微差別。這個細微差別是轉變我們執政方式的體現,是民主的具體體現。民主不是抽象的,也不僅僅只是選票。”
宋鴻禮誠懇地道:“青橋村民六步議事規則是一次試驗,本身並不成熟,是王鎮從解決實際問題爲出發點,結合村民自治以及村民組織法提出來的議事辦法。今天是第一次按照議事規則來辦理三社修路這個老大難問題,會場紀律不一定好,也不一定成功。”
鄧建國道:“沒有提前預演吧?”
宋鴻禮道:“現在的村民哪裡能夠預演,他們都着重於自身的利益,村裡想讓他們預演都不可能。今天的現場是完全真實的。”
鄧建國道:“很多地方村民開會。包括村兩委會選舉,村裡都要發誤工,今天你們這次開全社大會,有沒有誤工。”
宋鴻禮道:“青橋村雖然不算是空殼村。可是集體經濟薄弱,再加上又是三社的事,所以這次開會能來多少人也說不清楚。”
邱洪與王橋打過招呼,就站在一邊聽着老闆與宋鴻禮聊天。邱洪曾經在昌東縣工作時,宋鴻禮這類城關鎮黨委書記是高不可攀的人物,如今位置變了。再從另外的角度來看宋鴻視,光環似乎就褪去,原來高大威猛的黨委書記變成了一個還算穩重的胖老頭。
宋鴻禮最後問道:“鄧書記,我如何向村民介紹你?”
鄧建國道:“不用介紹,我就跟在你們身邊,看一看基層最真實的情況。我以前一直在大學工作,對村社這種毛細血管其實是不瞭解的,今天是看一個真實的現場,越真實越好。這事過了,你們應該把青橋議事規則形成一個總結報告,報告縣委。”
宋鴻禮最擔心城關鎮會夾在市裡和縣裡之間成了二面黃,市裡官大,縣裡直管,城關鎮兩邊都得罪不起,聽到鄧建國主要提出應該上報縣委,一顆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宋鴻禮是久經宦海的基層領導,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上級,有的上級確實真有水平,有的上級水平真不行,還有上級是真有水平但是不太考慮下級的利益,有的上級既沒有水平也不考慮下級的利益。
他沒有與鄧建國實際接觸前,就不免有些打鼓。
兩輛小車開到了青橋村,停在主公路上。然後鄧建國、宋鴻禮、王橋等一行人下了車,沿着小道步行前往青橋村。
王橋是“青橋村議事”的主要操盤手,但是他的分寸感還是很強,一直比鄧建國和宋鴻禮慢上半步,這樣,即能與鄧建國說話,又顯得年輕人謙虛。
王橋之所以在宋鴻禮面前全面退讓,一來是職務需要,二來是資歷所限,三來是基層經驗,四來是年齡差異,五來是合作愉快,有了這五點,王橋是發自內心尊敬宋鴻禮。
昨夜下了雨,儘管早上天已放睛,路面仍然頗爲泥濘,鞋上很快就被糊上了黃泥。宋鴻禮道:“鄧書記,車上有雨鞋,你換不換。”
鄧建國擺了擺手,道:“不必,我估計到地面是這種情況。所以穿了運動鞋,回來時找點水擦一擦就乾淨了。農村這個狀況不行啊,各地陸續都在搞新農村建設,村裡主要通道都要硬化。我說的不是車道,類似這種人行小道,國家有許多補助。”
王橋最喜歡聽到上級有補助的事,道:“那我們城關鎮能不能爭取到試點,城關鎮比起其他鎮算是富裕的。但是要把村裡主要通道硬化,還真沒有這個實力。”
鄧建國道:“目前山南還沒有統一部署,但是其他省市開展搞試點了,有幾個大內容,包括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今天青橋村的試點工作就可以納入到管理民主的探索之中。新農村的錢有幾個渠道,有中央專項資金,有金融機構支持,有經營土地的融資,還有以特許經營爲主要方式的市場化融資。市裡參加幾次省裡組織的研討會。這項工作將是十一五規劃的重要內容。”
王橋作爲鎮長,注重對實際工作的操作,而鄧建國是市委副書記,進入高級領導幹部行列,層面高得多,對理論研究得很透徹。
聽到鄧建國談政策,王橋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他抽了個空對邱洪道:“聽鄧書記一席話,確實有勝讀十年書之感,跟在領導身邊有優勢啊。”邱洪低聲道:“鄧書記水平高,又肯鑽研。跟在他身邊,壓力不是一般大。”王橋道:“壓力大,進步才快。”邱洪道:“我這一段時間讀書比兩年時間讀得都多,鄧書記讀什麼書。我就買來跟着讀。”王橋道:“這是一條向高手學習的捷徑,你以後也給我個書單,讓我不至於落伍太多。”
邱洪望着鄧建國挺直的背影,低聲道:“鄧書記對你很有好感,對青橋村這事也重視,你要抓住這次機會。”王橋點頭道:“你也要關注此事。若有走偏的地方,及時點醒我。”
走了十來分鐘,就到了蜿蜒小河邊,沿着小河行走一會,來到了三社的一個大壩子,這是以前青橋村的集體保管室。改革開放以後,此處就逐漸廢棄了。由於壩子夠寬,又靠近最近的江家大院子,所以三社開會都在這裡。
江老坎早就等在這裡,看見鎮裡一行人來到,便迎了上來。
宋鴻禮道:“來了多少人?”
江老坎道:“大部分都來了。今天是宋書記還是王鎮來主持會?”他瞧見一起來的有陌生人,便看了兩眼。
因爲宋鴻禮沒有介紹來者,江老坎也就沒有在意。
在保管室牆壁上貼了些紙,三張是同意修公路的簽字,一張是不同意修公路的名單,鄧建國數了數,不同意修公路的共有九家人。而同意修公路的人密密麻麻。他看了貼紙,就有意走到人羣中。
村民裡各種話都有,更有些人在毫不掩飾地罵那些不同意修公路的人,這些人想必就是河西的村民。
一個四十來歲的村民道:“江老坎****的不耿直,讓我來開會,你們曉得我肚子裡面的道道,哪裡開得下這個會,還是讓江老坎來開會。”
一個鬍子翹着的老漢道:“江老四,這是三社的大事,你這個當村支書的就別想着梭邊邊。你不是三社的人,但是是青橋村的書記,大家相信你。”
一個力壯的中年婦女就將江老坎朝會場中間推,差點把江老坎弄了一個跟頭,惹來一陣大笑。
江老坎站在會場中間,笑罵道:“江大炮,你這幾句話說得這麼圓,還說開不下這個會。讓我來開會,我就開嘛,又不會被割了耳朵。”
他朝宋、王兩人看了一眼,大聲道:“三社這條路搞了二十來年,硬是修不起,你們說惱不惱火。現在鎮裡支持我們修,每修一公里還有補助。我們三社還修不起路,硬是被其他社門縫裡瞧人,把人都瞧扁了。”
“宋書記和王鎮搞出來的青橋村民六步議事規則,都發給大家了,大家有沒得意見?”江老坎按照王橋的指點,道:“有意見的舉手,站出來當面提意見?”
在河西村民的虎視下,河東村民就算有意見,也不好當面提出來。
江老坎又道:“沒人提意見,那我們就說第二個事,有誰反對修路,也當面站出來講?”
幾秒鐘後,一個老太婆就站了出來,道:“我又不走河西,一點益處都享不了,憑啥子讓我們出錢。”
如果完全沒有反對意見,也會顯得不正常,鄧建國見到有人反對,頓時來了精神。王橋站在鄧建國身邊,低聲道:“鄧書記,這個會我們鎮裡一點都不插手,開成什麼樣子也不曉得,有可能不按我們的意願走。”鄧建國聚精會神地聽着老太婆講話,隨口道:“你們能控制的會就不民主了,我就想聽真實的想法,看這套規則是否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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