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數學之外,其他課程對於王橋來說並不是特別艱難。
第四節課是歷史課,歷史老師是復讀班負責人劉忠,他與詹圓規的風格完全不同,講話慢條斯理,喜歡丟些典故來將學生們砸昏。王橋自幼在技術流父親的要求下廣泛閱讀,上下集的《上下五千年》被他翻得起了‘毛’邊。劉忠丟過來的書袋對於他來說缺少技術含量,上歷史課時,他有一半時間在偷看英語或者數學書。
十八九歲正是新陳代謝最活躍的時期,每到第四節課,大家餓得前‘胸’貼着後背,從食堂飄過來飯菜‘肉’香,引得衆人吸鼻子吞口水。今天最後一堂課恰好是復讀班班主任劉忠的課,當下課鈴聲響起時,他講到興頭上,沒有下課的意思。
同學們的心早就被飯菜香味勾去了,見劉忠習慣‘性’地不肯爽快下課,恨得咬牙切齒,膽大的同學悄悄敲起課桌,發出噼啪聲。劉忠平生最恨催下課的“噼啪”聲,冷笑數聲,拖長聲音道:“最後講一點,大家記清楚,這是下一次月考的必考點。”
在劉忠慢悠悠的講課聲中,傳來隔壁班同學奔向食堂的腳步聲,腳步聲急促如鼓點,敲得多數同學透不過氣來。十來分鐘以後,劉忠心滿意足地端着水杯離開教室,班上同學如被捅了老窩的馬蜂一般,拿着飯盒就朝着食堂衝了過去。
少數同學因爲各種原因沒有將飯盒帶到教室,更是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直奔宿舍。
王橋在廣南第三看守所裡熬過了艱難的日子,嘗夠了飢餓滋味,並不覺得十二點鐘沒有吃到飯是一件可怕的事,每次都是先回宿舍拿飯盒,然後不慌不忙地到食堂打飯。
今天中午姐姐王曉要從山南省省會陽州過來,他更不用慌張,拿支菸在走道上慢慢地‘抽’。他做過醫‘藥’代表,跑過廣南,進過看守所,早就沒有高中生心態,對他而言吸菸是稀鬆平常之事,沒有刻意迴避老師。
靜州一中復讀班所在的教學樓和住宿樓位於校區東側,是一中在1990年停止使用的老校舍。新校舍在西區,與老校舍相隔甚遠。
學校開辦復讀班以後,重新啓用老校舍。爲了讓復讀班和應屆班互不打擾,西區和東區之間修了一道三米高的圍牆,圍牆徹底將校區分成了應屆區和復讀區,應屆班從正大‘門’進入西校區,復讀班從東側‘門’進入東校區。
東校區建有獨立的食堂,可以滿足復讀班數百人的需要。在圍牆左側有一個小‘操’場,打羽‘毛’球尚可,無法上體育課。復讀班每週有兩節體育課,上體育課時,學生們要先走出東側‘門’,從校外道路走近兩百米,才能從正‘門’進入靜州一中校園,到達體育場。
這道圍牆給復讀班學生以極強的心理暗示,讓他們產生了被歧視和被侮辱的感覺。
老校舍只有一幢宿舍樓,宿舍樓共有三層,頂上一層是‘女’生宿舍,一層、二層爲男生宿舍。爲了維護‘女’生宿舍安全,在三樓樓梯入口處加裝一道鐵‘門’,每天晚上十一點,管理員準時給鐵‘門’上鎖。
王橋住在二樓第一宿舍,寢室由老教室改成,二十二張上下鋪將房間塞成沙丁魚罐頭,住了理科班和文科班的四十四位學生,密集程度與廣南第三看守所的房間不相上下。看守所實施嚴管政策,紀律嚴明,室內整潔有序。而第一宿舍四處堆着書、雜物,凌‘亂’不堪,充滿着各種難以想象的怪異味道。
王橋在走道外面‘抽’了一支菸,進屋喝了杯水,坐在‘牀’上再看數學試卷。
這時,進來一個身高與王橋相仿的年輕人,穿着夾克衫,頗爲帥氣。他是三線廠紅旗廠的子弟吳重斌,與王橋父母所在的紅星廠同屬於一個大系統的,因經兩人天然便有些親切。
吳重斌從‘牀’底拖出來一隻皮箱,從箱中取了錢,直起腰,道:“王橋,再不去打飯,等會兒就剩點渣渣了。”
王橋眼睛沒有離開試卷,隨口道:“我姐要來,我和她到外面去吃。”
吳重斌是理科班學生,成績中等,他實在想不明白數學只能考九分的人爲什麼還要復讀,復讀是爲了考大學,這種基礎明顯考不進大學,復讀有什麼意義?臨出‘門’時,他看了一眼正在專心看試卷的王橋,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吳重斌下樓,走出東側‘門’。
一中的正大‘門’管理嚴格,隨時有兩個穿制服的保衛處人員值班,將每個不符合學生身份的外來人員視爲侵略者。東側‘門’管理鬆散,進出隨意,守‘門’人充滿眼屎的眼睛總是半眯着,放任外人自由進出。
吳重斌想着王橋的分數便啞然失笑,無形中增加了自己參加高考的信心。走出東側‘門’,迎面開過來一輛小車,嘎地停在‘門’前,嚇了他一跳。他正要生氣時,車窗搖下,一個端莊漂亮的‘女’子‘挺’有禮貌地問道:“請問復讀班是不是在這裡?”
吳重斌升騰起來的火氣頓時消失一半,朝身後指了指,道:“前面是教學樓,後面是住宿樓,男生一、二樓,‘女’生在三樓。”
問話‘女’子是王橋的姐姐王曉,她原本想自己開車到靜州,其公婆家堅決不同意懷有身孕的兒媳‘婦’自己開車,派公司藍鳥車送其到靜州。小車從東側‘門’朝裡開去,守‘門’人沒有任何反應,腦袋都沒有擡起來。青年人對漂亮的異‘性’有着天然好感,吳重斌回頭目送小車,直到小車繞過教學樓,才繼續前行。
聽到小車喇叭聲,王橋從房間裡出來,幾步跨到樓下。
王曉懷孕五月,已經顯懷,行動不太方便,下車以後雙手叉在腰上,道:“靜州一中‘挺’有名,綠化不錯,你不請我到寢室看看?”
“姐,男生寢室有什麼看頭,臭氣熏天。”
“既然來了,總得看看。我不僅代表我,還代表爸媽,他們也要關心你的生活。這些年沒有管你,他們其實很內疚。”
“姐,你以後給爸媽說說,我跑廣南是自己不懂事,還害得全家人擔心,這是我的錯,爸媽不要把事情攬在身上。”
“二娃,你懂事了。”
“經歷了這麼多事,還和青屁股娃兒一樣,這幾年江湖就白闖了。”
跟着弟弟走到宿舍,儘管王曉有心理準備,仍然被臭腳丫子味道薰得差點嘔吐出來,連忙退到走道上,乾嘔數聲才緩過勁,道:“二娃,你們同學都不洗腳?完全是惡臭。”
王橋久處其中,早已聞不到其中真滋味,笑道:“男生宿舍都是這樣,以前在廣南工廠宿舍時,味道比這裡還要鮮。”
靜州一中在靜州算得上赫赫有名,王曉完全沒有料到住宿條件這麼差,道:“寢室住了多少人?”
“22張上下鋪,44人,比廣南第三看守所還要擠。這是專‘門’給復讀生住的房子,應屆生的住宿條件要好得多,10人一間。”
王曉批評道:“靜州一中的校領導是死腦筋,復讀班高考上線率比應屆生要高,校方爲復讀生創造好一點的條件,能有效提升高考升學率,是很划算的事。”
王橋對住宿條件並不在意,道:“在看守所裡,我天天盼着能夠啥事沒有就出來,最大願望就是當個與世無爭的環衛工人。現在能有考大學的機會,我就心滿意足了。”
王曉從隨身挎着的小包裡取出一張紙,道:“今天找你有急事,省建行要招臨時工,只招收內部子‘女’,李叔爲你‘弄’了個名額。機會難得,我知道你和爸一樣是犟拐拐,特意到靜州來徵求你的意見。”
王橋正在雄心勃勃考大學,完全沒有參加工作的打算,斷然拒絕道:“雖然在看守所裡曾經想過當環衛工人,可是人的心態是會隨着環境改變的,既然走了出來,還是專心考大學,不去當臨時工。”
王曉耐心解釋道:“李叔動用了多層關係才‘弄’到這張表,一般的人根本沒有到省建行當臨時工的機會,轉正可能‘性’很大。我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否則也不會從山南急匆匆過來讓你填表。”
王橋接過申請表,半晌沒有說話。
王曉觀察着弟弟的表情,道:“你不願意?如果真不願意,也不要勉強。不過你要想明白,你只讀了半學期高中,等於沒有讀過高中,八九個月想要學完三年的課程,考上大學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這一次確實機會難得,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
經過短暫思考,王橋下定了決心,道:“李叔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既然決心參加高考,就不能中途退場。以前有一句被你嘲笑過好多次的話,叫作‘人生能有幾回搏’,你說很酸,但是我覺得不酸,現在就是破釜沉舟,搏上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