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十數日,江湖中傳言紛起,有大批刺客齊向洛陽雲集,人人皆道若能拿了這十萬兩,即可金盆洗手,安享餘生。狄府倒也平安無事,仲春時節,梨花落盡,只剩滿樹丫叉,初生新葉。如燕倚坐牀頭,柳顏卻趴在她身邊絮絮低語,不時偷笑。如燕聽得滿頭霧水,坐起低頭問:“你一個人嘀咕些甚麼呀?”
柳顏一本正經道:“我在跟他討價還價,他跟我要一雙虎頭靴,一頂大紅絨帽,還要一身小棉衣棉襖,我問他少一點成不成?他居然還不願意!”
如燕聽得好笑,向後一歪,喃喃道:“你怎麼知道就是男孩,也許……是個小女娃呢?”
柳顏眨眨眼睛道:“不知李將軍想要甚麼?”
如燕搖頭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綰星從外面進來,站在牀邊滿臉喜色道:“小姐,大夫已送回了醫館,我姐姐和聞鶯跟着去抓藥了。夫人高興極了,不住口地詢問,一會兒還要親自過來。”
繡月笑道:“要是老爺和李將軍知道,還不知要樂得怎樣。”如燕微微一笑,右手輕輕放在腹間,滿心期待。
夜間狄仁傑和李元芳先後回府,得知此事也甚歡喜。李元芳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道:“多久了?”
如燕低頭含笑道:“一個月了,無怪近來總是犯困。”
李元芳喜不自勝,不住撫摩她平坦小腹,只覺人生大樂莫甚於此,如燕倚在他懷裡,忽地嘆息道:“你說這孩子怎麼偏這個時候來……”
李元芳挑眉道:“怎麼?我們盼了好久,你不喜歡?”
如燕有些訥訥,過了一會兒終於神色溫柔下來,微笑道:“沒有,只是眼下……呵,你想這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李元芳盯了她片刻,輕咳一聲:“男孩女孩有甚麼不同。”如燕笑道:“也對……你覺得將來叫甚麼名字好?”
李元芳搖頭道:“我不懂取名的學問,到時請大人取名和字罷。”
如燕點頭道:“嗯,我只是覺得,不論男女,名字裡都要加個‘清’字。”
李元芳怔了一怔道:“這……?”
如燕垂頭微笑:“若不是小清,怕沒有你我今日,咱們總該讓孩子銘記這份恩情罷。”
李元芳眸光閃爍,深深點頭,如燕道:“若是女孩,還是清水之‘清’,若是男孩,便作青天之‘青’,如何?”
李元芳抿脣道:“好!”如燕低嘆一聲,趴在他肩頭,兩人十指交握,靜默無言。
不料一聲驚叫驟起,便聽西府之中喧鬧起來,繼而有僕役大呼道:“老爺!老爺!”
二人大吃一驚,同時站起,李元芳慌忙抓起幽蘭劍,疾奔而去,幾個起縱越過院牆,見狄仁傑府正從書房步出,身旁衛士擁簇,堪堪鬆了口氣道:“大人!怎麼了?”
狄公道:“不知爲何,只聽僕役高呼‘殺人’。我已命狄春前去查看。”
說話間,狄春匆匆跑來,低頭回稟道:“老爺……方纔是門房的小吏,正要上閂閉門時,聽見外頭有水滴之聲,看看不曾下雨,於是開門一瞧。不料……不料……竟是有人在咱家門口的樑頭……懸了一具屍體!”
狄仁傑和李元芳俱是一驚,慌忙到府門之前去看。只見一具男屍掛在門前,雙腳沾地,如同站立一般,腳下卻已匯聚一大片血泊,血腥之氣,遠遠可聞。
狄公看了兩眼道:“此人是剛剛被殺,鮮血尚未凝固。”
李元芳四下一望,眉頭擰起:“已經宵禁了,看此人的裝扮,似是一名更夫。”
狄公不解道:“看他渾身上下,只有兩處傷痕,一處貫胸,處割喉,皆可致命。這是爲何?”不知怎的,李元芳忽地想起元齊,當日他殺元齊之時便是如此。
一念未盡,只聽身後有人冷笑道:“自然是要提點狄閣老,勿忘前事!”狄公一驚轉身,不由得心頭冰涼。李元芳也是呆若木雞,渾身僵硬。
只見院中站着一人,三十歲上下,暗色衣衫,面容平凡,一雙眼睛卻是滿含怨毒。還有一人身形凝澀,頸間懸着一把顫巍巍的軟劍——竟是如燕!
一衆衛士回過神來,紛紛上前圍住,卻不敢上前動手。狄公稍定心神,沉聲道:“閣下是誰?爲何如此?”
那人冷笑一聲,緩緩道:“我叫元成。閣老可還記得淮北之事?”說着一指門前,“我這份大禮,你還滿意罷?”
李元芳擎劍在手,上前兩步道:“元齊是我所殺,你要爲他報仇,李元芳隨時奉陪。”
元成狠狠盯住他,恨聲道:“你爲了一個女人殺我兄長,現在爲何又娶了嬌妻?”說着將如燕拖到身前,“莫非女人之於你,不過衣服而已?”
李元芳心頭一緊,利眸眯起,沉聲道:“元齊罪大惡極,死有餘辜,我殺他是爲民除害!”
元成看他滿臉緊張之色,冷冷道:“別輕舉妄動,除非你只用一招就將我殺死,否則,我要殺她,也只需一招。”說着向周身衛士掃了一眼,“你們可要一試?”
李元芳見他兩眼閃爍兇光,將如燕擋在面前,心知這似他這等亡命之徒,說到做到,只得對一干衛士道:“退下!”
元成見他右手微微顫抖,冷哼一聲,抓住如燕縱身躍上檐頭,就聽狄公問道:“你待怎樣?”
元成笑意猙獰:“我只是來告訴你們,血債遲早要血來還!”說着卻放脫如燕,轉身遁逃。
李元芳唯恐有詐,慌忙飛身而上,來不及去追元成,慌忙要將她穴道解開,不料如燕提聲道:“別碰我!”
李元芳一呆,左手僵在半空,卻聽如燕道:“他在我衣衫上做了手腳,不知是銀針還是藥粉,小心爲妙。”
李元芳不敢大意,走到她身畔細細一看,並無異樣。如燕無奈道:“你用劍尖將我的外衣剝下罷。”她渾身僵直,幾乎站立不住。
李元芳向庭中一望,衆衛士及僕役頓時會意,紛紛轉過身去。但見幽蘭劍一劃一挑,如燕身上大袖衫自肩而落,飄下地來,飛揚之間,能見點點銀光閃爍。
李元芳收劍回鞘,解下玄色披風將她包住,穴道徒解,如燕四肢麻木未褪,只覺眼前發花。李元芳急聲道:“沒事罷?”
如燕閉上眼睛微微搖頭,癱軟在他懷中。
狄公見她無恙,也是長出一口氣,看着門口懸屍,心道:“元齊竟還有這樣一個兄弟,他這般作爲,竟似我府中無人,任他來去。此人既是爲元齊報仇,不可輕視。”當下命人將門口清理乾淨,明日一早上報京兆尹,又令衛士嚴加戒備,對李元芳道:“今晚之事暫且如此,你們回去歇息罷。”
李元芳點點頭道:“大人不必擔憂,這元成既然敢來,卑職定要他有來無回!”
此後數日,元成再未出現,好似他突然發難,又突然消失一般。這日清晨如燕起身洗漱,一面梳理青絲,想起那晚一時不察,竟會被元成制住,自己也太過大意了。但看狄仁傑當時神情,顯然也知道元成不過是來試探虛實,自知不敵李元芳,這才未曾對她下手。如今狄府嚴加戒備,元成已然暴露,想必不會輕易現身,狄仁傑自然不會撒一張空網。倘若元成再次出手,想來就是別處了。
正思索間,柳顏匆匆進來,在她耳邊悄聲密語,如燕聞言不禁一愣,片刻之後才問:“甚麼時候的事?”
柳顏低聲答道:“三日前,在雍州。”
如燕默默合上書卷,問道:“除了樊益盛,可還有別人?”
柳顏道:“先前傳出消息,說湘西無寧堂三大高手要來洛陽。可不知怎的,這三人均在半途折返。後來又聽說這個樊益盛向哥哥下戰書,如今江湖上都道他是挑釁被殺。我看這幾人恐怕都是……”
如燕點頭道:“是了,一定是他。我以爲他知道自己一旦重出江湖,會引出多少麻煩。沒想到,他還是出手了……”
柳顏道:“你有危難,他怎麼肯坐視不管?不過你們有約在先,如今他再度銷聲匿跡,普天之下怕還沒人找得到。”
如燕微微一笑道:“那就好。暗花一事,暫且無礙了。只是眼下卻有一個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一日不能安枕。”
柳顏道:“你是說元成?姐姐,不是我多嘴,李將軍爲了別的女人惹來這樣的仇家,也該是他去應付。你這般無辜受累,太說不過去。”
如燕幽幽道:“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昨夜我與叔父說起此事,覺得這個元成來得太過突然,也太奇怪。倒不像是他起意尋仇,而是有人將他引來洛陽的。”說着一指牆角,“你把紅木箱底那個小匣子拿來。”
柳顏打開箱子,果然層層衣衫之下一個木匣在內,小心取了來放在如燕手邊,如燕伸手在匣上拂了幾拂,輕輕打開,柳顏低頭一看,其中竟是一把兩寸餘長的短劍,通體深黑,還看不出特別之處,劍鞘卻雕鏤雲紋盤蟒,非銅非鐵,竟是石頭所刻。
如燕輕輕取出短劍,緩緩拔出,頓時寒光耀眼,冷意逼人。柳顏拿過劍鞘反覆細看,發覺此石亦不尋常,觸手生溫,光滑堅固,乃是一塊墨玉,再看短劍,刃若霜雪,隱含藍光,如此臨近觀看,面上竟覺冷意津津,不禁問道:“此劍似乎不同尋常?”
如燕微笑不答,端詳短劍,見一旁小几上擱着硯臺,隨手將短劍朝硯臺上輕輕一搭,石硯一角應聲而落,缺口平滑光整,這般切石塊如豆腐,此劍鋒利,可見一斑。
柳顏驚得呆了半晌,不住看向如燕:“這……這……這是?”
如燕道:“這是我在邙山密道里無意發現的,如今倒是有些用處了。”
柳顏看看手中劍鞘,只見鞘口處雋着兩字,仔細一辨,輕聲唸了出來:“重影?這短劍叫‘重影’?”
如燕道:“你瞧。”說着將短劍輕輕晃了一晃,劍影繚亂,竟似一分爲二一般。
柳顏喜道:“原來如此!”
如燕收劍回鞘,看向菱花銅鏡,眼底一絲暗光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