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燕再無睡意,天微亮時穿衣起身,到窗前掀簾一看,只有零星小雪稀稀而落,廊下石階已被雪沒住。她輕輕掩好窗縫,放下重簾,心頭思緒翻涌,忽而一陣沉重腳步聲由遠及近,就聽狄仁傑沉聲吩咐道:“守住門口,任何人不得入內!”李朗輕聲應是。
如燕一驚回神,狄仁傑已經掀簾而入,臉色頗爲沉重。如燕心道不好,慌忙扶他坐下,問道:“叔父……出了何事?”
狄仁傑沉吟片刻,正色道:“如燕,我有話問你。”說着示意她坐在身畔。
如燕道:“叔父請講。”
狄仁傑默然,低聲道:“梟延此次爲何事回到洛陽?”
如燕聞言更是忐忑,遲疑不語。狄仁傑見她面上大有驚色,又道:“昨夜他潛入城中刺殺二張,在皇城端門險些將二人置於死地。羽林衛和千牛衛在城中搜捕,發覺有五名當朝大員死於家中,都是被此刀所殺。”
狄公說着從袖中拿出一把金光閃閃的飛刀,刀身雖小,卻鋒銳無比,上有梟首活靈活現,呼之欲出,“這是他的獨門暗器……此事頗爲蹊蹺,如有別情,你須告知與我。”
梟延銷聲匿跡已有一年,忽而現身洛陽,不光追殺二張,更在一夜之間連殺五名大員,其中緣故狄公百思不解,但覺此事絕不簡單,如燕必然知道一二,於是纔來相詢。如燕見了追魂刀,心頭大震,暗道這才真正是個圈套。停了片刻,深吸一口氣,對狄仁傑道:“叔父,此事說來話長!您可還記得,月前揚州刺史府那場大火?”
狄仁傑略略一想,點頭道:“怎麼?”
如燕道:“陳大人全家實是被張易之所害,他的女兒陳子劍進京,要尋叔父主持公道。張易之一路追殺,不料在潁州被梟大哥所救,保護她來到京城。張易之無法下手,前日夜裡……派人將延青偷去,想借此要挾梟大哥交出陳子劍。所幸延青被梟大哥救下,這才無恙。叔父,張易之私下所謀甚大,不可不察!”
狄仁傑如何料到二張歹毒至斯,竟用小小嬰兒脅迫於人,吃了一驚道:“此等大事,爲何不講?”說着看了李延青一眼,道:“梟延要殺二張,就是爲此?”
見如燕點頭,狄仁傑沉吟道:“看來此事非同小可……陳子劍現在何處?”
如燕道:“我已將她秘密帶回府中,正要讓叔父一見。”
狄仁傑乍聽陳子劍竟在自己府上,實出意料,但想如燕既然瞞過自己,那張易之想來也矇在鼓裡。這丫頭做事竟然滴水不漏,日後以要事相委,足堪託付,想到此處,不禁欣慰一笑。
如燕親自去帶陳子劍來見狄公。她此時仍是易容改裝,並未露出本來面目,到了屋裡徑自跪拜道:“見過狄公!”
狄仁傑道:“陳姑娘請起!”
陳子劍仍是跪地不起,道:“求狄公爲我父伸冤!”
狄仁傑和如燕對視一眼,道:“此事實情如何,還請姑娘細細道來。”
陳子劍這才站起身道:“狄公明鑑!家父前年接任揚州刺史,張易之多次暗中派人前來,要他借出府庫官銀,數額不菲。家父極惡二張行徑,苦無機會蒐集罪證,便想借機探查實情,於是假作投靠。後來得知,張易之秘密在淮揚一帶聯絡富商,聚斂錢財,在揚州江寧等地建起‘會真苑’,藉此賺取暴利。”
淮南一帶因運河之利,集散鹽鐵,是以富商大賈極多。揚州是淮南大州,下轄三十九郡府,一百九十六縣,全州人口三十餘萬,財力之盛,江淮莫及。
狄仁傑數年前查辦邗溝案時,深知當地富庶,此時聽了陳子劍之言,不解道:“這會真苑是甚麼地方?”
陳子劍道:“那會真苑規矩古怪,只有男子才能進入。因我常年習武,家父曾命我扮作男裝,到其中查看。僅是揚州一處,會真苑佔地足有百畝,其中繁華富麗,既有山水莊苑,又有各樣賭局,另有青樓,甚至換髒買賣也在其中,說不清究竟是何等地方。只要有足夠的財物,便可在其中尋樂,江南豪富多有流連。可要建起這等玩樂之地,耗資豈止萬兩,更何況在淮南各州連建數處?”
狄仁傑眸光一利,似是想起了甚麼,陳子劍又道:“家父多方查探,才知會真苑日進斗金,皆是賭局之力。另有不法之徒來此銷贓,一日之中即可得銀數萬。後來張易之頻頻來信催要銀錢,另有不少江南鉅富家主也參與其中。張易之將賺得銀兩盡數用於收買(悲劇)官吏,又從塞外購進馬匹,全部藏於光州、壽州各地。”說着從懷裡取出一本賬冊來,交與狄公:“狄大人請看!”
狄仁傑面色微微一變,伸手接過。陳子劍又道:“二張爲了取信父親,教他死心跟隨,每次來信皆是親筆所書,以示倚重。爹爹猜測他二人是要密謀造反,暗中將張易之與張昌宗親筆書信剪切成字,片片重組粘貼,做成這本賬簿,令我秘密攜賬冊上京,交與大人。誰想……誰想我剛離揚州,便遭殺手追殺,全家老幼也盡被二賊殺害……”說着重新跪下道:“狄公!此中賬目皆可詳查,且查有實證!況且每字都是二張親筆所寫,無可抵賴!還請狄公做主!”
狄仁傑接過那賬冊略略一翻,心中便是一驚。
這賬簿之中,短短三個月內,出入白銀二百餘萬兩。向後略略一翻,還有購買馬匹數量,招攬江湖高手花費多少,其中不光記載每日進賬,更有不少揚州大小官員在會真苑內行賄收受的記錄。
狄仁傑愈看愈驚。揚州一處就有如此收效,各州累積相加,又有多少銀兩收入,多少不法官員在冊?這會真苑豈止是取之不盡的銀庫,更是江南官吏的死穴!張易之暗中收購馬匹,招攬死士,顯然在做準備,只怕皇帝一旦駕崩,他二人就要動手。
若要謀反,數百萬兩官銀並不足以成事,他用這些銀錢在江南建起銷金窟,吸取財富,日積月累,豈止百萬?此事一旦爲朝中所知,定會引得百官爭相彈劾,皇帝也不會掉以輕心,自然一查到底。
狄仁傑合上賬冊,張易之的如意算盤倒是打得好,江南富庶,遠離朝局,正好可以避開朝中耳目。卻不想被揚州刺史暗中探查,取得了罪證,這也難怪他如此不依不饒要置陳子劍於死地,甚至利用李延青來對付梟延。
比起梟滅武,皇帝顯然更讓張易之忌憚,若無皇帝,他二人也是性命難保。可如今形勢,只怕等不得告發二人……狄仁傑扶起陳子劍道:“陳姑娘,你且放心,老夫既知此事,那張易之兄弟絕不會逍遙法外。如今事態尚緊,你還需在我府中等待時機,日後再尋機會脫身。如燕,你先帶陳姑娘去罷。”
陳子劍點點頭,又對狄公深深一拜,這才起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