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午,田蜜照舊做着自己的事,一直到下工,才停下來。她揉揉酸澀的眼睛,整理好案几上的東西,帶上自己的布包,起身走人。
楊賢就這麼看着她若無其事的離開,在那兒乾瞪眼。
今日的天,黑得格外快。田蜜走到自己家門口,收起傘,在石階上邊跺腳,邊擡起頭來。只見天際一片烏黑,遠處房屋盡數籠罩在一片霧氣中,風冷地溼,鼻間隱約能嗅到些許黴味。
“回來了啊,快進屋來。”譚氏接過她手中蔥綠的油紙傘,邊將一件厚點的衣裳披在她肩上,便催道:“熱水娘已經燒好了,你快去沐浴,出來咱們就吃飯。”
田蜜乖乖點頭,等她沐浴完畢,換上乾淨的衣服出來,譚氏正好將飯菜擺上桌。
“吃飯吧姐,吃完早點休息。”田川順手盛了碗飯給兩人,有點沒精打采地道:“這天真是奇了怪了,都說夏季多暴雨,它怎地變成連綿的陰雨了呢?”
田川話音剛落,突聞院外噼啪作響,拍門聲夾雜着風雨聲,來勢兇兇。
誰會在此時這麼大力的拍門,卻不出聲叫人?
一家三口對視了眼,疑色漸重。
三人均站起身來,田蜜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半身擋在譚氏身前,田川上前幾步,站在房檐下,朗聲問道:“誰人叫門?”
仍舊無聲,只有那兩扇院門在雨中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音。
“這……”譚氏眉間染滿輕愁,擔憂地看向自己一雙兒女。
“沒事的孃親。”田蜜安撫拍拍她的手,掩下眼中思緒。柔聲道:“咱們一沒殺人放火。二沒作奸犯科。標準的三好良民,不能有啥事針對我們。”
說着,看了田川一眼。
這院子就這麼一道門,若真是有個什麼事,他們手無寸鐵,插翅也難飛,倒不如坦坦蕩蕩地一探究竟。
田川點點頭,鼓起勇氣。剛要踏步,卻見那大門被人一腳踢開,一夥兒身披蓑笠、腰間佩刀的差役,飛快闖了進來。
“官府辦案。”爲首那人直奔堂屋,眼神銳利地掃了幾人一眼,一揮手,其他人皆散開,迅速在屋裡翻了起來。
“你們這是幹什麼?”田川見他們直接將擋路的東西踢飛,粗暴地在他家東翻西翻,頓時惱怒地看向那領頭之人。
那人隨意瞥他一眼。瞧見他那瘦小的身板,眼神中便含了幾絲輕蔑。冷冷道:“牛頭山的悍匪入了縣城,我們奉命拿其歸案。”
他眼神一掃三人,目光便落到譚氏身上。他目不轉睛地看着譚氏,口中卻是向三人發問:“你們可曾見過一年輕男子,身長八尺有餘,體態健碩,伸手了得?
田蜜緊握住譚氏的手,緩行至她身前,遮住那人肆無忌憚的目光,眨着茫然的大眼睛,惶恐地猛搖腦袋,怯聲道:“官爺,我們並不曉得。”
這樣模糊的描述,誰知道他問的是誰?
那人點點頭,用腳尖勾了長凳,大馬金刀地坐下。他看着田蜜,準確的說,是看着田蜜身後美若雨後梨花的譚氏,問道:“你們一家,就這三口人?”
姐弟兩對視一眼,頓生警惕。
田川幾步過來,站在那官兵身前,有意無意地擋住他視線,從袖間塞了錠銀子過去,低聲道:“官爺幸苦了。”
那人瞭然地笑了一笑,接了銀子,瞟了譚氏一眼,便坐在那裡閉目養神了。
不一會兒,那四下裡翻查的官兵便聚攏來,紛紛搖頭道:“沒有。”
那領頭人便點點頭,他站起身來,什麼都沒說,只是拍了拍田川肩膀,眼角餘光瞟瞄了眼譚氏,便招手,帶着人迅速撤離。
田川咬着牙,生生受了這幾下,微一躬身,送他們離去。
那些人一走,譚氏便上衝上前。她一下扯開田川衣領,見到其上紅彤彤的痕跡後,捂着嘴,含着淚,卻是一轉身,便衝入了房間裡。
“娘……”田川皺着俊逸的眉頭,擔憂地看向譚氏。
“我去看看。”田蜜伸手將田川的衣領再拉開一點,叮囑道:“你去找酒擦一擦,好生處理一下。”
田川剛待點頭,卻聞‘哐當’一聲從譚氏房裡傳來。
姐弟兩一震,臉色同時一變,齊齊向房內衝去。
“娘——”田川一打簾,便見地上銳利的瓷器上染着殷虹的鮮血,旁邊,譚氏的手由自舉着,潔白無瑕的臉上,一道深深的血痕觸目驚心。
“娘……”田蜜顫抖着手指,卻不敢去碰那滾燙的鮮血,伸出去的手指一根根收攏,攥成緊緊的拳頭。
今日她纔在佛前立誓,要保母弟安康,不過幾個時辰,弟弟便受人拍打,孃親被逼得自毀容顏。她的那些誓言,那些雄心壯志,竟像個徹徹底底的笑話般,可笑至極!
“球球別哭。”譚氏此時,卻像是鬆了口氣般。她抹去眼角淚痕,竟揚起了輕柔笑意,邊溫柔地摩擦着女兒的臉頰,邊柔聲道:“球球別難過,孃親都不難過。這張臉,本就是個禍端,其實早就該毀了,都是孃親不好,遲遲下不去手,才一直拖累你們。”
田蜜一手抓緊譚氏不住爲她抹淚的手,一手覆上自己雙眼,緊緊閉上眼睛。
她哭了嗎?她竟然哭了嗎?便是前世最黑暗的那段時間,她也不曾掉過一滴淚。她一直以爲,眼淚除了能證明自己的無能與懦弱,起不到任何作用。那麼現在,她竟然承認自己無用了嗎?
……怎麼,可以。
“娘,姐……”田川佇立在一旁,喉嚨滾動了幾下,將頭扭到一邊。
“娘。”田蜜深吸口氣。緩緩勾了勾脣角。她移開手掌。露出那雙琥珀般澄澈瑩潤的眼睛。蹲下身來,用袖中掏出一個瓷瓶,柔聲道:“娘,雖說不管你怎樣,在球球心裡,你都是最美的孃親。可是呢,球球還是想看你美殺八方的樣子,讓他們羨慕死。”
她倒出藥粉來。邊仔細爲她上上,邊繼續柔聲道:“至於禍端不禍端的,您切莫這麼想。都說天生麗質,可見,這是老天爺的饋贈。您要是說不要就不要,他會不高興的。到時候天宮一發怒,我們才真的慘咯。”
譚氏果真急了,不由憂道:“那我這,豈不違背天意了?可是要遭天譴?”
“哪有那麼嚴重。”田蜜笑道:“咱們還可以補救嘛,這瓶藥粉是喬宣留下的。很靈的,保你藥到痕消。不留疤痕。”
其實能不能不留疤,田蜜還真不能肯定,她當初傷口小,纔好得那麼快,她娘這傷口卻深得狠,感覺有點懸。總歸,先安撫下來再說吧,大不了到時再圓回來。
替譚氏上好藥,田蜜便讓田川把打翻的瓷碗收起,她則哄着譚氏休息。
田蜜輕手輕腳的走出屋子,打眼見田川站在房檐下,不由走過去站在他身旁。
“雨停了。”田川道。
田蜜伸手接了滴房檐墜落的雨滴,看着水滴隨掌心滾動,點頭道:“是啊,雨停了。”
“也不知道宣大哥如何了。”田川小小的眉間掛着幾分憂愁,說道:“宣大哥走前,特意給我留了錠銀子,說沒準兒用得上。姐,你說……”
喬宣爲何出門?他都做了些什麼?今日的這些人會不會和他有關?他又可安好?
田川未盡的話,田蜜聽得明白,但答案卻無從得知,只能道:“放心吧,你宣大哥那麼厲害,不會有事的。”
田川點點頭,嘆道:“是啊,宣大哥比我厲害多了。”
田蜜轉頭,見田川的笑容裡含着幾分自嘲,她也不知該從何安慰,只能道:“你還小。”
“我不小了!”田川卻激動道:“人家宙遊七歲能成詩,華夏十歲能救母,商傑十三能舌戰羣儒,我朝更有宣王世子宣衡,七歲隨父從軍,十二便能獨領千騎夜襲敵營,十五更是一舉奪下文武狀元,驚豔滿朝!姐,我已經十三了,跟他們比,我算個屁啊!”
呃……連粗話都爆出了,可見,是真急了。田蜜只好問道:“那,你想作何?”
田川黑亮的眸子有些森冷,帶着幾分不桀地道:“姐,百無一用是書生,便是牛頭山上的一個悍匪,也比我有用得多吧?”
田蜜頓時警惕,“你如果想氣死孃親,你就不讀書試試!”
田蜜很清楚,在這一點上,譚氏是絕不會鬆口的。在譚氏眼裡,讀書纔是正途,更何況,兒子的讀書機會,還是女兒換來的,她更不會讓他爲所欲爲了。悍匪什麼的,就更是想都別想,打死都不可能的事兒。
“我就是說說而已。”田川低頭掩下眼裡的情緒,再擡頭道:“天黑了,姐,回去休息吧。”
田蜜點點頭,目送他進房間,她則回頭看着屋外黑沉的天,無奈一笑。
田川嫌自己沒用,她又何曾不是?龜縮在作坊那片窄窄的天地裡,還要束手束腳,遭人算計。不說動輒成百上千萬,現在便是一個小縣城的房子,她都買不起。這哪裡像曾經那個一字一句皆是人民幣的田蜜?
失落到一定程度,田蜜反而火了。
丫丫的,楊賢算什麼?擱她那年代,便是大街上隨便拉過高中生來培訓個把月,也比他做得好好不?他給她囂張什麼,得瑟什麼啊?不就是老闆他舅兄嘛?她打不贏親情牌,不打就是唄。
再說,哪個老闆最看重不是利益?只要她有存在價值,就不怕不被重視!誰要他廉價的信任?真惹急了,老闆怎麼了,那就不能炒了啊?憑她在競賣宴上的表現,還怕找不到工作?
只不過,她既然沒錯,就斷不會這麼委委屈屈的捲鋪蓋走人,要滾,也該是別人滾纔對!她倒要看看他們那情深意重,經不經得起現實的打擊。畢竟,楊賢做的帳,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此想來,她的事,倒是小事,喬宣那,纔是大事吧?就是不知道,那傢伙都跑出去做了什麼,才累得別人這麼大動干戈。
如此想着,她便皺着眉頭,琢磨着踱進了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