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陽舉目四顧,四下裡全是堅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堅定不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他被人羣包圍了。
瘋了,這羣人瘋了,別人的生死,與他們何干?
沒有理由,沒有理由的,他們沒有理由要這麼做,這麼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是的,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唯一能想到就是——他們定是受了那兩人的蠱惑,合起夥來,存心要和他作對!
那兩人,這是要讓他衆叛親離啊!
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
盧東陽拳頭緊握,指骨泛白,青筋暴起,他心裡反反覆覆念着‘賤民’兩字,雙眼血紅如火,緊咬的嘴脣顫抖着,張口欲——
“叮叮叮……”寂靜的城門內,忽聞一陣清脆的玉石撞擊聲響起,衆人循聲望去,便見一輛鑲金嵌玉、華貴無比的馬車,穿過自動退讓開來的人羣,悠悠行來。
兩匹雪白的馬兒一直踱步到城門口,方踏了踏修長的蹄子,回頭蹭蹭長長的脖子上的紅毛,悠悠然地停下。
水晶珠簾被一隻豐腴修長的手扶起,俯身從馬車上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在場每一個人都有過耳聞的雲仙子。
一身華服,一頂幕離,雲仙子旁若無人的走到盧東陽面前,正視着他,低沉而沙啞的聲音,透過白紗,落在他耳裡,“開城門吧,一直開着。直到確定他們生,或者死。”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以來無論怎樣脅迫都不動不搖的盧東陽,竟收起一身戾氣,垂下了那顆金貴的頭顱,恭順應道:“好。”
萬民的請求,沒有云仙子的一句話有效。
仙子當真是,法力無邊。
一衆人等,皆震撼的看着雲仙子,眼裡那崇拜的光芒。怎麼也掩不住。
人羣裡。唯有袁華濃黑的眉微微蹙起,幽深炯然的眼,看向那站在一旁的兩人。
明明是林當家的和田姑娘爲了這個結果據理力爭,到頭來。卻被人一句話輕描淡寫成了隱形人。雲仙子。當真是高明啊,出現的如此恰合時宜。
林微雅脣邊又溢出了那輕曼笑意,他笑看着面前的一切。眉宇間神色不明,見他們仰望地差不多了,方對盧東陽道:“既如此,那就借大人一些人手,幫忙整理出一塊空地來,稍後,我會讓布莊的人送些被罩,讓糧行送些口糧,再讓大夫帶着備用藥材及時出城。”
他說到這裡,想了想,又道:“另外,未免病情擴散,這些日子,還請大人敗兵駐守在收拾出來的病疫區,如此,既是保護城外的患者,也是保護城內的百姓。”
“那麼,在下還有事,就先告辭了。”林微雅斂了斂身,從始至終未曾認真看過這羣人一眼,只在離開之前,對田蜜點點頭。
有那麼多的事情排着隊等着他做,他實在沒有那個閒情逸致在這裡作秀。
“我也有事,也先走了。”張了張口,緩緩眨眨眼,田蜜尚帶着點嬰兒肥的臉蛋有些木木的,她平平板板的說完後,轉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見兩人都走了,嚴明等人對視一眼,也隨後撤了,他們如此默契的離開了,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明所以。
有人後知後覺,輕聲低語道:“林當家的和田姑娘,是不快了嗎?”
“廢話,任誰做到這一步被人橫插一腳,那都不能爽快了。”
“你這什麼意思啊?怎麼說得我們仙子像是橫刀奪愛似得。我們仙子是誰?她在乎這點虛名嗎?”
“嗚嗚嗚,怎麼辦?林當家的和田姑娘我好喜歡,雲仙子我也好喜歡的……”
“我說你立場能不能堅定點?喜歡一個就夠了,都喜歡,都喜歡你成啥了?還有男有女了。”
“我怎麼就不能都喜歡了?我都喜歡我犯哪條法了?”
“說啥呢,咱仙子纔不稀得你這種三心二意的人喜歡呢。”
頓時的,原本沉重無比的氣氛,在兩人走後,竟空前活絡了起來,爭吵聲不絕於耳,起先是兩邊人馬掐架,後來直接混成一團,到後來竟然誰都不曉得最初爲什麼掙了,直到一聲爆喝傳來。
“統統給我閉嘴!”盧東陽鷹眸陰沉,凌厲的眼神掃過面前鬧得不可開交的人羣,他指着城外被士兵推往一處,卻還扭過不安的面容,頻頻回頭來看的病患們,大聲吼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吵,吵什麼?有什麼好吵的?”
看到城外那一雙雙祈求的眼睛,被罵的衆人雖並不忿罵他們的人,卻還是低下了頭,沒有開口。
他說的沒錯,都什麼時候了,他們竟然還吵。
其實,林當家的和田姑娘離開,未必是因爲功勞,而是不想浪費時間在無謂的事情上吧?
“功勞?”盧東陽嗤笑一聲,看着他們,冷笑道:“功勞有沒有還兩說呢,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你們倒掙得歡快,也不想想那是什麼?那是疫病!是歷史上每一次出現,都會造成一番浩劫的疫病!就近的來說,天乘年間淮北的那一次,更是十室九空!”
見他們一臉怔忡,似是恍悟過來了,盧東陽哼了一哼,冷然道:“歷朝歷代都無法解決之事,他們兩個後生晚輩何德何能?”
確實,如此,歷史上哪一次病疫爆發,不是哀聲一片,青冢如山。
林當家的是很強大,田姑娘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成就,也屬奇才,可歷史上的奇人異士多了去了,也沒見誰有此能耐,那些醫神醫聖都束手無策,更何況兩個非專業人士呢?他們能做什麼啊?
是他們太過於信賴他們了。是他們想得太美了。
哼,知道就好!盧東陽一甩袖,肅顏對衆人道:“雖則如此,但本官答應你們的事,本官會遵守到底,即日起,城門常開,城外隔離出一塊疫區,非醫護人員不得入內,入內之人不得出。”
“爲了保障城內百姓的安全。官府會加大清洗力度。本官也會如你們所願,將所有事情往後推,集中人力物力解決眼前的。”盧東陽頓了一頓,沉呤一下。看着衆人。肅聲道:“只是衆所周知。德莊今年的收成並不好,上供朝廷的又太多,衙門真的沒有太多的錢財可供調配。”
見有人皺眉。張口欲言,盧東陽斬釘截鐵的道:“本官絕非推脫,你們若是不信,之後,本官會將賬本交到徐師手上,讓他來評定。你們不信我,總該信他吧?”
徐師,那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再說了,他們能信的,也就只有他了。
只不過看盧東陽這態度,這事,恐怕還是真的,因爲德莊今年的收成,大家有目共睹。
只是,這要是真的的話,那面前這關,就難過了。
沒有朝廷強有力的支撐,便是再大的家族,也經不起耗費和折騰啊。
衆人憂心了,盧東陽卻有底氣了。
一個家族,就算是富可敵國,也終究不可能真的與國比肩。
呵,林微雅啊林微雅,你喜歡擔着,那就好好擔着吧,擔到你筋疲力盡,擔到你外強中乾,等你底子虧空了,我只要伸出一個手指頭輕輕一碰,那不就全體坍塌了?
呵呵,我失了聲名,你以爲你又賺到了嗎?
咱兩人鬥了這年,這一次,卻是兩敗俱傷。
真正的人家,雖然他好不甘心,但確實,是那個無權無勢的小姑娘。正因爲她什麼都沒有,沒什麼可輸,所以,贏了聲名,贏了商譽,贏了無形的許多資產,而這些,終會一點一點凝成實質,一步一步,送她高升。
如果,她能等到那天的話。
現在,他就拭目以待,他是真的想看看,想看這羣天真的人類,要怎麼起死回生。
而此刻,被衆人持懷疑態度的兩人,正一前一後的走在大街上,林微雅腿長,總是快上一步,田蜜腿短,無奈落後一步,只能擡首斜視他。
“其實我真的很好奇。”穿行在來來往往的人羣裡,田蜜擡頭看林微雅,大大的眸子澄透明亮,試探地問道:“當家的,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呢?是爲了總兵大人臨走前的託付嗎?你們好像……有許多不得不說的故事?”
林微雅笑了一笑,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是,卻也不全是。”
田蜜道:“怎麼說?”
林微雅脣角微揚,整張臉舒展開來,如同抹了蜜的甜瓜似得,迷得狂蜂浪蝶暈頭轉向的,而他由自不覺地說着自己的:“總兵大人於我有恩,因此他臨行前的託付,我總歸要放在心上,發現不對後,多方求證,這才發現了事實。”
“但出手管這件事情,”他頓了一頓,笑容輕曼而迷人,清聲道:“卻是出於對自身的考慮。林家生意雖然遍佈天下,但根基,畢竟在德莊,德莊的安穩,德莊百姓的安穩,往往就是我林家的安穩。”
他沒有說的是,真正讓他不安的是,近段時間以來,朝廷頻出政令,軍事上的,財政上的,或者其他方面的,比其他任何時候都多,但凡嗅覺敏銳一點的,都會覺得不對。
尤其是被譽爲天下糧倉的青州,一旦出現什麼風吹草動,往往都是別有深意。今上在此最爲重大的舉措,是增賦稅,但最深遠的舉措,卻數調走了坐鎮德莊的總兵大人。他一走,青州的暗流,必然涌動。
林家家大業大,若是上下一心,必然不懼任何風雨,可若是勉強維繫,那就是風浪越大就越怕。
所以,其實整個德莊,真的再沒有人比他這個青州霸主更希望一切平和安樂得了。
所以,爲了這個目標,他會堅守,不惜一切。
這是他的理由,那麼,她呢?
林微雅垂首,看向身旁容顏稚嫩,神態卻比成年女子還鎮定的姑娘,心中不免好奇,問道:“你呢?你又爲了什麼?你總歸不會是因爲受總兵之託吧?”
她跟總兵大人不過是一面之緣罷了。
田蜜搖搖頭,曬然一笑,卻並沒有第一時間答話,而是將澄透的眸子,投向了天青色的天空,輕聲開口道:“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