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知道,不知道王朝的預算有多緊張,不知道我每天爲了讓每一分錢發揮最大的效用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不知道我耗盡心血後,只能無助的看着自己的百姓在自己眼一點點前走向消亡有多崩潰。”
他近乎崩潰的癱坐在位置上,嘲諷一笑,雙手使勁的捂住臉,從指縫裡喃喃出聲:“可是又有何法?我也只能撐着,只能力求把損失降到最低。”
“好,現在好了,這樣也好,你們知道了也好,他們也不用孤單上路,不會‘天地無知’。”盧東陽幽幽說完,深吸一口氣,強打起精神,招手,讓衙役扶他起來,對完全呆愣掉的衆人,點頭道:“走吧,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們吧。徐師說的好啊,一日爲師,終身爲師,一日爲官,終身是父。”
被衙役攙扶着的盧東陽,肩膀如被壓垮了般佝僂着,他步履蹣跚,行進艱難,卻十分倔強的撐着。
好像他倒了,整個德莊就要跟着倒似得。
盧東陽在德莊衆人的眼裡,從來都是集貴氣與傲氣爲一體的,他們從沒有見過他如此頹喪的神情,更沒有見過他有半分的示弱,這是這些年來的第一次,他們看見了他的虛弱。
從他的話語中,他們已聽出了事情的嚴重性,也知道他只怕攤上了大事,可是,他也有他的悲痛,他的無奈,他的考慮,他的迫不得已,他是爲了大多數的安危。不是爲了自己。
再說,此時此刻,誰又有那個心情去責備他?
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這纔是最重要的。
緊跟着盧東陽,衆人沉默的往前走。
誰也沒看到,‘悲痛萬分’的盧東陽,在經過田蜜和林微雅身邊時,那冷冽的嘴角,詭異一揚,那眼裡哪裡是淚光。分明就是刀光。
田蜜緊緊的咬着肉乎的下脣。林微雅和徐天福一人一手,穩穩的搭在她肩上。
看着衆人擁簇着盧東陽走遠,田蜜轉頭看向身邊兩人,蒼白的嘴脣咧了咧。大大的瞳孔幽深地有些駭人。她掀眉道:“怎麼。你們以爲我要撲上去跟他拼命?”
兩人看她這幅神色,默契的把那個‘是’字吞回肚子裡。
瞧這模樣,難道不是?
田蜜搖搖頭。雙眼微眯,森森地看着盧東陽得背影,一邊將兩隻胳膊從兩人掌下解救出來,一邊哼笑道:“他也值得我拿命去拼?我這條命,雖不金貴,但我自個兒可寶貝着,恨不得每分每秒都用在實處,哪有閒情耗在他身上?”
見她如此明白,兩人總算是完全放下心來,鬆開了她。
“走吧,我倒想看看如山鐵證面前,他還要如何自圓其說。”田蜜說罷,當先跟上,兩人隨後。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從府衙出去,往城門行去,一路上,惹得路人頻頻來看,待解釋清楚緣由後,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其中。
至城門,已成滔天之勢。
而領頭之人,臉卻僵硬如石,鐵青一片。
盧東陽看着眼前巍峨的城牆,堅固的城門,那心,揪一把都能揪出血水來。
見過自己帶着人來揭自己的醜事的嗎?拜那兩人所賜,他就是。
盧東陽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方將手一點一點地擡起來,只是五指僵硬,定在那裡,怎麼也揮不下去。
怎麼能輕易揮手?這個決定一下,他怕是要身敗名裂。這一世英名,將由他親手葬送。他好不甘吶。
可身後千萬雙眼,如千萬支利劍,就那麼抵在他脊樑骨上,逼着他就範。
聲名,權勢,性命。
盧東陽仰頭,緩緩閉上眼睛。
林微雅,田蜜,你們等着,今日之恥,他日必定雙倍奉還!
高高揚起的手,重重一落。
“吱、呀——”一聲,厚重而低沉,如同從虛空傳來的割裂聲,刺耳如警鳴,聞者莫不心生敬畏。
巍峨的城牆下,飛揚的塵土中,一束光割裂空間,投射進來,且越來越寬廣,越來越明亮。
明亮地刺目的光芒裡,起先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是忽然之間,突然聚集了一羣人,他們張牙舞爪,瘋狂衝擊着護城衛兵搭建起的防線,羣魔亂舞,簡直猶如地獄幽靈。
城內的人,驚駭的看着這一幕,不可置信的目光,不約而同的投向領頭的盧東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逐漸清晰的視野裡,是一羣衣衫襤褸,容顏枯槁的人,他們不是什麼地獄幽靈,只是一羣看到曙光的平民百姓罷了。
數不清多少個白天和黑夜了,沒有醫者,沒有藥物,沒有米糧,沒有希望。
如今,好不容易看到生的希望,自是向那個方向伸長了手。
“大人,盧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大人,求你救救我們,不要拋棄我們。”
“大人,求你了……”
盧東陽一雙鷹眸,就這樣看着掙扎在護衛線以外的衆人,看着他們苦苦哀求,看着他們淚流滿面。
可是他啊,早就心硬如鐵了,他自顧尚且不暇,哪裡管得了別人?
別怪他,要怪就怪那兩人,若非他們步步緊逼,他哪裡能冷心至此?至少至少,他會賞兩個饅頭,讓他們去搶。
在他們殷殷祈求中,他免開金口,卻是對兵衛們道:“守住陣線,莫讓他們衝進來,以免禍及他人。”
以免禍及他人。
就這樣?
一直大睜着澄澈的眸子,怔怔看着眼前景象的田蜜,緩緩轉動眼珠,看向盧東陽。
這是多少條人命啊,活生生的人命啊,一句爲了大多數人的安危,就可以生生將他們犧牲嗎?
什麼都不做,看着他們去死。
她做不到。
看不見也就罷了,可看見了,怎麼可以當做沒看見?
必須要做點什麼,即便是徒勞無功,也好過就那麼等待死亡。
不求一將功成,但求問心無愧。
盧東陽敏感的感覺到了那姑娘異樣的目光,他心中下意識的警惕起來,不對。
他的感覺沒有錯,只見那姑娘揚起頭來,大而空透的眸子定定鎖住他,凜然開口道:“大人說病疫是突發情況,不在朝廷的預算範圍內,因此無錢救治。小女斗膽一問,既然是突發,大人又是否及時上報京都,請求朝廷支援?小女相信,今上若知曉他的子民生活在如此水深火熱的環境裡,必然痛之憐之,竭力救之。”
上報京都,盧東陽臉色又是一變,在他的轄地裡發生了這樣的事,不就是說他治理不當、能力不足嗎?上報這種事情,其實就無異於請罪。
再說了,陛下現今求財若渴,正想盡辦法聚集錢財,又怎會願意拿出去?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他助陛下徵集錢財已是不利,如今若再伸手問他要錢,他該如何看他?不,他萬萬不能讓陛下煩憂。
是的,他根本沒有上報朝廷,一直就只想着能瞞天過海。
他本以爲,悄無聲息的將染病之人移出就萬事大吉了,卻沒成想,事情比他想象的嚴重多了,已經遠遠偏離他預定的軌道,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他沒想到會弄成這樣,真的沒想到。
心中萬千念頭閃過,盧東陽面上不動聲色,避重就輕道:“青州離京都千萬裡,一來一回,多則數月,少也是半月有餘,實在是鞭長莫及。”
本以爲這樣那姑娘就沒轍了,沒成想,她竟是利落的一點頭,道:“好,既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們也無需幹坐死等。所謂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將在外,軍令有所爲,有所不爲。”
說罷,她澄透的目光看着他,在他警惕的表情中,咬字精準的道:“那就請大人將不緊急的事情推後,集中人力物力,處理眼前緊急的事情。”
“你這是在命令本官?!”盧東陽終於忍不住了,連虛弱都忘了裝,如同領地被侵略的野獸般,兇狠地看向入侵者。
府伊一怒,即便無法伏屍百萬,幾千幾萬,卻是做得到的。
只見他前胸鼓起,壓倒性地俯視着那姑娘,而那姑娘,身量矮小,卻硬是昂首怒目,不退分毫。
一瞬間,箭弩拔張,城門內外,一片沉寂。
田姑娘,這也……
衆人猶疑着,想開口勸說,嘴皮子動了動,還是齊齊將目光投向了林微雅。
可是讓他們更爲意外的是,林當家的確實動了,但他不是滅火,反倒是火上澆油。
“竊以爲田姑娘說的沒錯,事有輕重緩急之分,現如今人命關天,任何事情,都不可與之比肩,都可以往後推。相信陛下若是知曉,也定會理解大人愛民之心。”他退後一步,拱了拱手,一雙清亮的眸子看向盧東陽,重重的道:“萬望大人明鑑。”
在盧東陽刻意的威壓下,兩人硬是不退分毫,看着兩人強硬的姿態,盧東陽徹底怒了。
以爲他真的奈何不了他們嗎?區區商賈,便是有萬頃財產,終究也抵不過一紙政令。
盧東陽眼一眯,牙一咬,重重地道:“現在,是輪到你們教本官如何做了嗎?”
說罷,他舉目四盼,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是要發作。
見此,衆人不由地攥緊五指,擔憂的對視一眼,暗自着急。
林當家的和田姑娘,也是太不畏強權了啊,這要惹禍上身了,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