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媚一出仰賢堂,只見階前的青石甬道旁立着兩個二八年華的雙髻少女,一個一身粉綠,一個一身粉紅,正是紫竹軒的丫鬟石榴和鵑兒。
兩個丫鬟都面色焦灼,急得團團亂轉,也不知在堂外等候了多久。
按照蘇府的規矩,每位小姐到了四五歲上,便可別院單住,配管事媽媽一人、二等丫鬟二人、三等丫鬟二人、廚娘一人。年歲稍大些,也可將管事媽媽撤下,換成行事妥帖的一等丫鬟,保不定將來便做了陪嫁丫鬟。
婉媚的紫竹軒裡,至今卻沒有一等丫鬟,因爲她捨不得身邊的徐媽媽。
徐媽媽喚作徐德喜家的,是從前跟隨她母親徐琢玉陪嫁過來的,爲人最是溫柔敦厚,體貼入微。琢玉常年臥病,婉媚小時候幾乎是徐媽媽一手帶大的。
也還有兩個二等丫鬟,便是面前的石榴和先前犯事受罰的山楂,都是琢玉當年親自挑選並調教過的,跟了婉媚十來年了。
至於鵑兒、燕兒這兩個三等丫鬟,卻是後來纔跟過來的。當時那一批十幾個丫鬟,是珍珠姨娘和珊瑚姨娘出事以後,蘇老爺力主撤換的,卻被潘氏和婉嫣、婉嬌母女三人挑剩了幾個,才送到紫竹軒裡來,婉媚很勉強才選出了鵑兒、燕兒兩個。
那時大表哥冉彥卿還沒有跟她退親,她怕新來的這兩個丫鬟不堪任用,丟了孃家的臉面,也都好生調教過一番,漸漸可心起來。
只是這兩三年來,因爲她自怨自艾、不思進取,紫竹軒的下人們沒少爲她費心,但還是被潘氏那邊的人打壓着,在府裡擡不起頭來……
石榴和鵑兒等了多時,此時見婉媚終於露面,俱是兩眼放光,一左一右地圍到階前,歡喜喚道:“小姐,你可出來了!”“小姐,你沒事吧?”
婉媚笑得有些感動,“石榴、鵑兒,你們怎麼來了?”
這兩個丫頭其實都沒有她大,特別是鵑兒,不過十五歲上下,身量未足,粉圓面盤,穿着淺粉短打,更顯得稚氣。
石榴和山楂同齡,也是十七歲了。她長得鵝蛋臉型,柳眉杏眼,見過的人都說她與大小姐婉媚倒有三分相似。她也穿着二等丫鬟的白羅中衣、淺綠短打,只在雙髻上纏繞綴珠線淺綠緞帶,倒比簪釵更爲別緻。
兩個丫鬟見婉媚笑容如常,言語輕快,總算是鬆了口氣。
石榴爲人較爲爽快,已是親暱笑道:“小姐,你跟老爺說了這會子話,可把奴婢們急壞了!奴婢們只聽說你到了仰賢堂,身上還帶着傷,也不知道嚴重不嚴重,又一直見不到你的面兒,這眼兒都要望穿了!”
婉媚很喜歡聽她說話,就像玉石相擊一般清脆。她頓時心情大好,輕笑道:“傻丫頭,慌什麼,我這不好好的麼?”
石榴巧笑着,調皮地嘟起了嘴。
鵑兒卻看見了婉媚左臂上纏着的黑色面巾,她眉間有些擔憂,溫柔笑道:“小姐,你的傷可是在這左臂上麼?聽說已經請老大夫看過了,可還痛麼?”
她說話的聲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甚是綿軟。
石榴也反應過來,慌忙道:“是了是了,小姐現下身子還虛着,奴婢這就喚了轎子過來,送小姐回紫竹軒去!”
婉媚失笑地叫住她,“不必了,不過大半里路,我哪裡就這般嬌弱了?”
兩個丫鬟一聽這話,彼此對望一眼,都有些憂形於色。
但她們素來強不過婉媚,只得一左一右地攙着她,沿着園中的青石小路,一路分花拂柳,緩緩地朝園子西邊的紫竹軒走去。
時值初夏,黃昏將至,啼鶯婉轉,倦鳥歸巢。天邊橙紅一片,園中楊花漫空,茉莉飄香,正是人間最美的時節。
蘇園是京郊宅園中的翹楚,本是端王府的一處別院。坐北朝南,背山臨水,佔地十三四畝,園中遍植奇花異草、長楊垂柳,景色秀麗,其間亭臺樓閣,建築精雅。
此園後來不知何故出讓,被蘇老爺重金買下,專門給髮妻徐琢玉養病之用。可惜琢玉沒住兩年便過世了,但是蘇老爺愛屋及烏,對此園有了感情,一直沒再遷回京城。
此園最奇之處乃是一條小小清溪,美其名曰“若耶”,乃是從附近的河中引出,從東到西穿園而過,溪中亂石淺臥,清水泠泠,給這園子平添了幾許秀色。
沿着這條彎彎曲曲的若耶溪,建造了風格各異的數座院宇,正好供府中女眷居住。而蘇老爺所住的仰賢堂卻靠近園門口,不在此列。
這些大大小小的沿溪屋舍,計有大夫人徐氏的故居思玉閣、二夫人潘氏如今所住的養心齋、六姨娘柳氏所住的絳雲樓、大小姐婉媚所住的紫竹軒、二小姐婉嫣所住的墨蘭居、三小姐婉嬌所住的彩虹臺。也還有其它一些宅院,但不是暫時閒空,便已經闢爲客房。
其中位置最偏的,當屬婉媚所住的紫竹軒,離思玉閣最近,卻離仰賢堂最遠。屋如其人,她在蘇府中的處境,由此可見一斑……
主僕三人緩步而行,婉媚無端嘆了口氣,“對了石榴,我回來之前,府裡都有些什麼情況?”
“回小姐的話,今日徐媽媽領着奴婢幾個,一直在院子裡呆着,一開始也並未留心別的情況……只是午後時分,山楂滿頭大汗地回來,臉色慘青慘青的,話也說不周全,只說是不小心弄丟了小姐,還沒有一點兒下落。徐媽媽當時就哭了,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再後來,二夫人那邊派了琉璃姐姐過來,把山楂叫過去問話,她就再也沒有回來……”
石榴來是個大大咧咧的丫頭,這番回答卻也有些斟酌。
她與山楂同事多年,素來交好,但方纔在仰賢堂門口,她卻親眼見到山楂被張媽媽惡狠狠地拽了出來,說是要受重罰。而她又不知道大小姐是何態度,只能儘量回答得輕描淡寫。
“哦?徐媽媽哭了麼?那她現在怎麼樣了?”婉媚關心而亂,語氣卻波瀾不驚。
“徐媽媽哭了一下午,眼睛都腫了,幾番打發奴婢去門房問消息……後來奴婢親眼見到興旺小哥和興順小哥,還有老爺和小姐的轎子,知道小姐平安回來了,跑回去告訴了徐媽媽,她纔沒再哭了。”這回卻是鵑兒軟軟回話。
“是啊,她原本要親自過來接小姐的,奴婢們見她腿腳不便,一齊勸住了,她才和燕兒一起在院裡等着。”石榴也補充一句。
婉媚心中一酸,默默地沒再說話。
鵑兒雖然年幼瘦弱,但其實心思很快,也很有些主見。她瞅了瞅婉媚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探問道:“小姐,奴婢有件事,不知當不當問?”
婉媚微笑,“你是想問山楂之事麼?”
鵑兒點點頭,微窘道:“是,小姐!奴婢也知道這話本不該問,但看如今這情狀,小姐的心裡定是極不好過的,不知道山楂姐姐她……”
婉媚悽然一嘆,低聲沉痛道:“鵑兒,山楂之事目前還沒有結論,但她犯的不是小錯,老爺還要繼續審理,她一時半刻怕是回不來的……”
說話間,她們已是到了紫竹軒院外。婉媚停在院門口,望着黃楊門匾上的“紫竹軒”三字行楷,只覺得一日之間,恍如隔世。
八歲以前,她其實一直賴在司玉閣裡,跟母親同住。母親去世以後,她刻意疏遠父親,自己選了這座紫竹軒來住,一住便已十年。
這裡乃是一處清幽精巧的三進院落,屋舍不多,疏落有致,紫竹掩映,暗香浮動。
進了第一進院門,便是一處寬敞的天井,中間鋪了一條卵石甬道,兩旁種了四季花木,如今盛放的正是粉色的垂絲海棠和紫色的小葉丁香。天井左右兩側,一側是兩間廂房,鵑兒、鶯兒合住一間,廚娘單住一間,另一側則闢作了伙房。
穿過這一進天井,便來到第二進屋宇前廳。這裡是議事見客之所,兩側則是書房和繡房。婉媚白日裡多是在這幾處活動。
再穿過一方天井,便是第三進屋宇後堂,也是婉媚日常起居之所,有臥房、暖閣、花廳、淨室等處。徐媽媽和山楂、石榴三人便住在後堂左側的廂房之中,也好就近服侍婉媚。右側的廂房目前空着,但卻連通一條抄手遊廊,一直可以走到溪邊……
婉媚纔剛走進前院,徐媽媽已是聽聞其聲,一跛一跛地從前廳趕了出來。
她是個身形瘦小、神情拘謹的婦人,也穿着藍襖黑褲。她也才四十餘歲年紀,兩鬢卻有些微霜,腿腳因患風溼,早已不大靈便,是以今日並未陪婉媚出門。
但她從前是在徐琢玉身邊辦事的,也算是見多識廣,遇事向來從容冷靜。婉媚單住以來,紫竹軒諸多緊要之事均是由她親自操辦。
這半日以來,在沒有得到婉媚平安的消息之前,她早已偷偷哭過幾場,到了此時,眼泡也還是紅紅腫腫的。
婉媚心中一疼,一把抱住她,含淚喚道:“媽媽,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擔驚受怕了!”
徐媽媽抹淚笑道:“好小姐,你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她擡手之間,卻是無意中觸碰了婉媚左臂上的傷口,疼得婉媚呲牙咧嘴的。
衆人慌得不行,急忙將婉媚扶進後堂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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