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號房就是一間簡約的宿舍,敞開的玻璃窗裡灌進來寒風,白色的窗簾在風裡搖曳,樸素的鐵牀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最顯眼的是一座樺木書架,琳琅滿目的書籍有序排列,油墨香濃郁。
素白的房間,素白的少女,幾乎融化在了陽光裡。
“請坐。”
少女乖巧得像是布偶娃娃,她起身把唯一的木椅讓了出來,冰雕玉琢的小臉沒什麼表情,蒼白的瞳孔被陽光映得幾乎透明,肌膚是素白得像是晶瑩剔透的冰,反襯得一頭瀑布般散落的黑髮格外惹眼。
她站起來的時候,大概也有一米六那麼高。
雪白的長裙散落開來,纖細單薄的身段像是一株蓮花。
的確是很美好的一幕,鹿不二卻覺得有點違和。
因爲在他看來,這個房間給人一種監獄的感覺。
是的,就是監獄。
雖然他居住的環境更加稀爛,但卻並沒有那種窒息的感覺。
而在這個房間的寧靜氛圍裡,他卻嗅到了窒息和絕望的味道。
因爲房間實在是太整潔了,放眼望去連一粒灰塵都找不到,明顯是被人強制要求的,可見這裡的規矩有多麼嚴苛和病態。
當然不止如此,少女手腕上的割痕,手臂上的淤青,乃至小腿上尚未痊癒的疤痕,都證明了她曾經遭受過虐待。
可能來自別人,也可能來自她自己。
鹿不二作爲病人,一眼就看得出來。
這個女孩不是天生就白得嚇人,而是嚴重缺血。
而且還營養不良。
“你叫我兄長?”
鹿不二沒有坐,而是盯着這個女孩。
“是的,你是我的兄長。”
少女面無表情回答道:“我是你的妹妹。”
鹿不二擡槓道:“你爲什麼是我的妹妹?”
少女瞥了他一眼,平靜回答道:“鹿不二,性別男,出生於災變前2029年1月14日。身高187釐米,體重68公斤,就讀於峰城第二中學,學習成績優異,曾獲得校長獎學金。七十二次逃課記過,八次打架處分,一次早戀警告。父母早逝,早年因爲……”
“停!”
鹿不二打斷了她:“你能背下我的履歷?”
“是的,卡巴拉生命之樹系統在啓動前保存了你所有的資料,由神聖智體網絡分析處理。我不僅能背下你的履歷,也記得你的穿衣喜好,飲食習慣,興趣愛好,性癖取向……”少女回答得很認真。
“最後一項就免了吧,你這個年紀不用懂那麼多。”
鹿不二頭皮發麻,早知道會這樣他就該在戴上歐洛拉的虛擬頭盔之前把電腦裡的東西都刪乾淨,包括網上的瀏覽記錄。
大數據是真害人啊。
沒想到,少女卻平靜回答道:“按照《至高聯邦公民法》規定,我今年已滿16歲,已經可以承擔成年人的責任和義務,目前我已經掌握了進入高能種家庭所有的技能,請盡情使用我。”
最後一句話聽着有點怪怪的。
“這麼說,你就是我得到的……”
“社會資源,或者說……家人。”
“你會跟我組建家庭?可我住在軍區的營地裡。”
“我已獲得進入軍區營地的資格。”
“可是那裡的生活環境很差。”
“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鹿不二以手扶額,至高聯邦的律法制度真是荒唐。
他再次摸出那份複雜的文件,一頁頁審閱起來:“好吧,看來我們真的已經成爲了合法意義上的家人。我們甚至都已經有了家庭戶口,我是這個家庭的戶主,而你是除我之外唯一的家人。”
只是當他看到文件的最後一頁時,眼瞳卻微微一縮。
因爲那是女孩的個人檔案。
檔案裡的她沒有名字,而是被稱之爲十三號。
“警告,十三號,個人能力評級爲劣等種,主要表現爲大腦發育障礙,性格思維存在嚴重缺陷,精神狀態極不穩定。因行爲怪異曾經遭到多個家庭驅逐,有自虐自殘等傾向。目前經過治療後病情趨於穩定,倘若再次出現上述異常行爲,可上報人口資源局進行處理。”
檔案裡就只有這麼一句話。
至於關於十三號的個人的資料,根本就沒有任何記載。
這是一個謎一樣的女孩。
“你叫十三號?”
“是的。”
“你沒有名字麼?”
“曾經有。”
“叫什麼?”
“思嫺。”
“思嫺?姓氏呢?”
“沒有姓氏,我不是破繭者,我是在淨土裡出生的。對於淨土裡出生的低能種而言,我們的姓氏隨着家庭的變化而改變。”
鹿不二微微頷首,淨土的存在已經超過五百年,當初第一批破繭者自然而言也會留下後代,他們是沒有經歷過當年那個時代的。
“所以你現在跟我姓?”
他想了想:“鹿思嫺?”
賦予了姓名以後,女孩的眼神終於浮現出了一絲波瀾。
“好的,鹿思嫺。”
鹿思嫺微微欠身:“兄長大人以後的生活由我來負責。”
鹿不二已經將近十年沒有體會到擁有家人的感覺了,而且對於這種尊稱非常的不適應,便強調道:“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兄長大人?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或者喊我哥哥也可以。”
鹿思嫺倒也不矯情,平靜說道:“好的,哥哥。”
當然,這句哥哥喊得毫無情緒。
鹿不二總覺得哪怕讓她喊主人,她都會表示無所謂。
只能說,真聽話啊。
這就是至高聯邦的律法,會把一些生來就具備缺陷的低能種加以培養,以一種廢物再利用的方式分配給高能種們使用。
美其名曰組建家庭。
鹿不二嘆了口氣,卻發現少女彎下腰來,在他掌心仔細地嗅。
“喂,你做什麼?”
他吃了一驚。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行爲怪異?
鹿思嫺在他的手掌心仔細聞了聞,輕聲說道:“哥哥剛剛跟異鬼戰鬥過麼?你的右手上,有股異鬼的味道。”
有那麼一瞬間,鹿不二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他的眼瞳劇烈顫動起來,幾乎用一種見鬼的表情,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
媽的,這女孩是什麼東西?
要知道他的右手,可是藏着他目前最大的秘密。
鹿思嫺擡起頭來,困惑地凝視着他。
“沒,沒什麼。”
鹿不二沉默片刻,強行壓下內心的驚懼,默默攥緊了自己右手,擡起頭望着空白的天花板,避開了少女的身體。
看着這麼瘦,發育得倒是不錯……
·
·
時至今日,鹿不二總算是明白了至高聯邦的這套玩法。
因爲至高聯邦推行的律法,在人口資源這方面追求的是最合理的分配,往往都是在各個領域都最爲匹配的一批人在一起組建家庭,這樣能夠讓生產力經過排列組合的方式變得最大化。
比如瞎子和聾子,單獨都很難生存,湊在一起反而能活下去。
當破繭者們來到淨土以後,大多數都是孑然一身的,想要快速適應並且融入這個時代,最好的方法就是跟家庭捆綁。
恰好淨土裡還有那些由於各種缺陷而無法匹配到家庭的人,他們就成了分配給破繭者們的最優人選,反正都是挑剩下的。
因此他們纔會被當做物品一樣分配出去。
對於破繭者而言,他們擁有了可以照顧自己生活的家人。
當然,傭人更準確一些。
而對於這些可憐人而言,他們也得到了高能種的庇護。
也就等同於跨越了階級,享受了一部分高能種的權利。
真殘酷。
兄妹倆穿過陽光明媚的花園,噴泉裡噴灑着晶瑩的水珠,花園的土壤裡生機盎然,有嫩綠的枝芽鑽出來,還有螞蟻在攀爬。
離開了這裡以後,可就沒有那麼暖和了。
軍營的環境對於這裡,簡直就是難民窟。
鹿不二自己算是扛造的,鹿思嫺多半是懸了。
“哥哥,我來幫你拿文件。”
“哥哥,停一下,你的鞋帶開了。”
“哥哥,這邊走,請讓我來幫您帶路。”
鹿思嫺表現得就像是一個布偶娃娃,乖巧聽話。
偏偏是這麼聽話的女孩,鹿不二卻非常的不適應。
“我不是廢物,這些事情我都可以做。”
他糾正道:“你不用像個工具一樣,能不能有點情緒波動?”
鹿不二無奈的訓斥,鹿思嫺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聽着。
恰好此刻,何賽迎面出來了。
鹿不二擡起頭,震驚地望向他。
兩大孤兒對視一眼,表情都很有意思。
“鹿哥,你聽我解釋……”何賽的身邊赫然跟着一個成熟嫵媚的女人,正親切地挽着他的手,幫他整理着衣領,溫柔體貼。
少年的表情羞澀又扭捏,欲拒還迎。
恰如花園裡生出的那抹嫩綠枝芽。
“何賽,你居然還真領了一個老婆?”
鹿不二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邊的布偶娃娃,委實無法理解兄弟倆的差距爲什麼會這麼大:“恭喜,你要成爲男人了。”
“大我十歲,而且還是別人的。”
何賽憋了半天才說道:“我也不想的……”
好傢伙,只能說神聖智體網絡也太會來事了。
災變之前的何賽,曾經就表示自己想要一個成熟御姐類型的女朋友,沒想到一晃五百年以後,居然在淨土裡當了一回曹賊。
傷風敗俗啊。
“快點走,你在修道院裡是怎麼學習的?”
門廊裡響起了男人呵斥聲:“記住,你現在是我的女兒,你要爲了我的生活質量而服務!哭什麼哭,再哭今晚沒你的飯吃!”
男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修道院,背後跟着啜泣的小女孩。
鹿不二震驚地擡起頭,看到小女孩的臉上赫然有個巴掌印。
他默默攥緊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
“怎麼會?”
何賽臉色蒼白:“那是張老闆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