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都落腳大概有二十天的時候,大致的環境我已經瞭解的差不多了。商代中後期最傑出的商王武丁去世已經一年多,祖庚也剛剛繼位一年多,武丁所開創的盛世還沒有崩塌,國富民強,而且周邊的部族基本已經全部被征服,是一個清平之世。
因爲祖庚的依賴和信任,再加上我和祖庚的相貌極其相似,所以這短短二十來天時間裡,整個王都都在盛傳有一個和商王一模一樣的人。這對我在王都立足有一定好處,但我很難在短時間內真正融入貴族和王室的圈子裡。交情太淺,就不可能瞭解很多隱情,可這沒辦法,還得繼續熬着。
經過這二十來天的時間,祖庚越來越離不開醫治,他的病治不好,只能緩解,我已經盡了全力,剛開始的時候每天都要進宮一次,二十天之後,就可以隔一天去一次。祖庚身體不好,性格柔弱,但還是整個國家的統治者,每天白天需要處理大量的公務,只有晚飯時分,才能空閒下來,所以我總在這個時候到王都的王宮去。
我和公叔野的關係也漸漸平穩緩和,我擁有自由,每次離開衛戍軍營時,公叔野會派兩個人沿途帶路並且負責護送。二十天左右,天氣漸漸轉涼了,晚飯時分,天色已經濛濛發黑,還沒有走到王宮的時候,我看到前面的路邊圍聚了一羣人,在指手畫腳的伸脖子觀望什麼。
等到走近,我看到人羣中間跪着一個人,脖子上掛着沉重的枷鎖,被壓的擡不起頭。這個人肯定被拷打過,滿身都是傷痕和血跡。
兩個跟隨我的士兵小聲告訴我,這是王都的貴族在懲罰犯了過錯的奴隸。王都裡的居民並非全都自由,平民百姓和奴隸是兩個概念,王室貴族還有豪門中的奴隸,等於主人的私有財產,地位和牲畜差不多,奴隸主有權力任意賞罰。奴隸承擔着繁重的勞動,還有虐待和折磨,每年都會有奴隸從王都逃走,爲了鎮壓和警示,一些奴隸主用很殘酷的手段當衆懲治奴隸,以達到震懾的目的。
看着那個渾身是血,已經被沉重枷鎖壓的奄奄一息的奴隸,我心有不忍,畢竟我在現代的文明世界中長大,對這樣的情況無法接受。但這沒辦法,這種制度已經延續了很多年,即便連武丁那樣的雄主,都沒有改動過奴隸制。我想看看能不能救救這個人,因爲他很可憐。
“這樣的事很多。”一個隨從的士兵對我搖搖頭:“王都每天都有,管不過來的。”
就在我們交談之間,人羣正中間的奴隸可能被脖子上的枷鎖墜的喘不過氣了,艱難的掙扎了一下。就這一下,我猛然看到,好像是老神。
看到老神,我就不能不管了,我從人羣外擠了進去,在奴隸面前蹲下來。對方滿臉都是已經乾涸後的血跡,但距離如此之近,我馬上就完全確認,這就是老神。
老神明顯認得我,當時我在小郎山被公叔野帶回來的時候,他也
在場。而且這二十來天時間裡,他肯定也知道我在王都混的還算不錯。老神現在的處境非常不妙,一般像這樣的情況,奴隸被枷鎖示衆以後,將會處死。
他使勁擡起頭,眼神裡全都是哀求,想讓我救他。
我馬上找到了在旁邊看押老神的人,一打聽就打聽出來,老神的主人,是已經過世的商王武丁的侄子,儘管沒有什麼實權,但祖庚心性和善,很優待這些王室宗親,王室的地位非常高。
我跟對方交涉了一下,對方知道我的身份,不敢拒絕,也不敢放人,跑回去請示。老神的主人倒很給面子,出來見了見。這個人也不算陌生,當時在小郎山遇到我的時候,他正帶着自己的家奴在圍獵。
我幫老神求情,老神的主人對老神顯得很惱火,他說老神偷吃了本來用來祭祀的祭品。但對方心裡是有數的,我跟祖庚的關係一天天密切,他不會得罪我,只不過想趁這個機會賣個人情。對於王室貴族來說,一個奴隸和一隻螻蟻一樣無足輕重,最後,老神被放了。
我讓一個隨從的士兵把老神帶到我的居所先安頓一下,然後進宮見了祖庚。能看得出,祖庚對每天沉重的事務駕馭不了,又不得不傾力而爲,非常疲憊,他身邊的人因爲種種原因,沒有誰會跟他推心置腹的進行交流,所以祖庚留我多聊了一會兒,一直到宮門要關閉之前,我纔回到軍營。
我本來以爲老神受了那麼重的懲治,身上可能會有傷,但回到居所的時候,他已經把臉上身上的血跡給清洗乾淨了,屋裡有點中午留下的剩飯,老神吃的乾乾淨淨,正坐在地上嘬牙花子。
但老神對我還是非常感激的,看見我的時候趕緊就跪。看見他那張黑巴巴的臉,我想笑,可是心裡又有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的愁。
我和老神談了一會兒,他的身份雖然低微,不過從小呆在王都,而且是在王室宗親家裡,多多少少都能耳聞到一些事情。
“商王身邊有一個很老的巫師,你知道這個人嗎?”我心裡一動,就想找老神問問,我只在剛到王都時,在祖庚身邊見過一次那個鬼方巫師,之後的二十來天時間裡,鬼方巫師好像消失了,我每天都要進宮,卻再未見過他。
這個人讓我心裡很不安生,就好像一根紮在肉裡的刺,雖然不會馬上發作,可總覺得是個隱患。
老神說,那的確是來自鬼方的巫師,而且不是一般的巫師。鬼方部落在當時的商人眼裡,是一個蠻部,除了民風彪悍,其餘無論是生產力還是科技水平都遠遠落後於正統的殷商。鬼方和殷商一樣,相信鬼神的存在,相信天命,部族裡的巫師很多,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世襲的,地位最尊崇的,是大巫師,那幾乎等於是整個部族的精神領袖。
而我見到的那個黑老頭兒,就是鬼方部落的大巫師。
商王武丁征討殷商周邊的部
落,鬼方是最重要的打擊目標,幾次戰爭以後,鬼方被打敗了,遷徙到了別的地方。在戰爭中,有很多戰俘,都被武丁的部隊帶回殷商,那時候的人力匱乏,戰俘是一種資源,最後多半會淪爲奴隸,分發給有功的官員以及貴族。
鬼方大巫師是在最後一次戰爭中被俘獲的,他和別的戰俘身份不同,按照殷商以往的陳規,這種人幾乎都要被處死或者羈押,絕對不會放掉,或者給他們自由,以免養虎爲患。
然而鬼方大巫師被抓獲了以後,帶回殷商王都,他不僅沒有遭到正常情況下的處罰,反而取得了武丁的信任,不擔任什麼具體的職務,卻經常跟隨在商王左右。武丁過世以後,鬼方大巫師又繼續受到了祖庚的重視。
老神講的這些事情,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沒有水分。我聽着,就覺得這其實是個很詭異的事情,祖庚可能會盲目的輕信他人,但他的父親武丁,是整個殷商時期屈指可數的英主,明察秋毫,真的很難想象,鬼方大巫師究竟用了什麼辦法取得武丁的信任。
我繼續問,但是老神知道的時期,多半都是道聽途說而來的,他這種身份,不可能知道更多的秘密。
我檢查了老神的傷,就發現這貨很能裝,看上去渾身血淋淋的,好像快要打死了,其實都是些皮肉傷,沒有大礙。
情況不明,我還要繼續去摸索,依然保持着每隔一天進宮一次的習慣。救下老神之後,又過了差不多十天,我到王都已經一個月了。
這天,我和往常一樣,在晚飯時分進宮,祖庚經常和我一起吃飯,聊天,但是今天見到他之後,我發現他有一點不對勁。他這個人是很難藏住心事的,而且城府又不深,只要情緒出現波動,哪怕是再輕微的波動,我也能察覺得到。
但我沒有主動去問,我相信如果他真的有事,會主動跟我說。
吃過飯之後,我打算幫他緩和一下症狀,但祖庚擺擺手,拒絕了。
“這麼多天,一直在勞煩你,我已經好了許多,你還要找你想找的人,日後必然要走,等你走後,我的病,會更難熬。”祖庚說話的時候,臉上就有一種自失的失落,他的病,他自己也有數,可能知道是治不好的。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去安慰他,通過這一個月的接觸,我確定他真的是一個很善的人。
“今天,不用給我治病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我楞了楞,因爲到這兒來的這段日子,我知道王宮的規矩,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王宮晚上會關閉宮門,任何人不能隨意出入。
“我們不出宮,就在宮裡走一走。”祖庚站起身,把周圍的人都屏退,然後帶着我走。
“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祖庚不會撒謊,我一問,他就如實告訴我:“有一個人,想見見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