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裡漸漸又來了好幾個道人,眼泛綠光地盯着林婉婉攤在布袋子裡的書卷。
孫神仙年輕的時候,連漢代的一本《傷寒論》都很難接觸到,因爲這種書都被醫家門閥私藏了起來,根本不流通。
他爲了求學,到處遊歷,哪裡打聽到有好的醫工就去哪裡求學,花錢買方子,若錢買不來,他甚至像個小學徒一樣給人忙裡忙外的幹活,就爲了看一眼醫書和秘方。
孫神仙尚且如此,葛仙祠裡的道士求學經歷更是可想而知。
像林婉婉這樣一口氣就拿出十幾卷醫書的人,他們此前從未有幸遇上。如果一戶醫家能有十幾卷醫書,他們完全可以培養出一代代的宮廷醫師了,誰捨得公開呢?
看得並不是那麼投入的林婉婉,很快就發現了堵在窗口像壁畫一樣盯着書的三位道長,笑了一下,給他們隨意遞了一卷醫書過去。
三人頓時如獲至寶,三顆腦袋湊在一起就地盤膝而坐,埋頭苦讀,這種機會不是時時都有的。趁着這個敗家小娘子沒反悔,趕緊看,多看一秒多賺一點。
孫思邈的身邊跟着的小道童用很奇怪地眼神打量着林婉婉,昨日他聽得清清楚楚,這位小娘子說有一卷醫書要獻給孫道長,怎麼今日竟然會一口氣拿來十幾卷呢?這世上竟然有這樣大公無私的醫者嗎?
林婉婉在看書的過程中走神了,她從這些人的反應中忽然想到一件事,也許可以在林家莊教出幾個醫工來。
雖然她自己也不過就是三腳貓的功夫,可她擁有的醫書多啊。而貞觀四年的大唐有什麼?巢元方的《諸病源候論》、王燾的《外臺秘要》等等,都還要好幾十年纔出現!
便是現在已經有的醫書《傷寒論》、《靈樞》、《神農本草經》、《素問》等,那也不是尋常的士族能收集全的書籍!
雖然醫者的地位在大唐也算不上多高,甚至在士族中還是被歧視的,韓愈就曾言“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大唐的醫和巫很多都不分家,跳大神給人看病的巫醫不在少數。
但是比起林家莊現在的打漁事業來說,醫道已經可以算是難得的上升渠道了。
教林家莊的孩子們靠詩詞經文考進士,這件事還是很有難度的。哪怕現在林婉婉請了陳老夫子過來當教習,也還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但是讓他們以算科和醫科爲突破口打入上流社會,則還有幾分希望。
想到此,林婉婉決定了,回去就在林家莊十五歲以上的少年男女裡挑出一些來學醫!
就算以後他們不能在太醫署裡混到個一官半職,當個醫博士、針博士這些助教肯定還是大有希望的。再退一步,只在鄮縣當個閻閭醫工也比在海上搏命的強。
正亂想着,對面忽然傳來一聲拍案叫絕的聲音,正是孫神仙看到妙處喜不自勝了。
雖然林婉婉抄的急救手冊屬西醫,可內容的好壞,作爲神醫的孫思邈自然看得明白。中西醫,本就可以相互配合。許多知識不是孫老不懂,而是沒有如此係統化地描述和總結。
孫神醫放下手裡的書卷,看着林婉婉道:“你真的想好了,這麼多卷醫書都給老道?”
林婉婉毫不猶豫地點頭:“想好了。”
“好。”老神仙眼中泛淚道,“令師大才,這幾卷醫書自成一家,觀點新穎,深入淺出,書寫直白,可單獨成書。今日老道讀這幾書勝過十年奔波鑽研,獲益匪淺,告訴世人,此乃吾師。”
昨天林婉婉說有醫書奉上的時候,老先生只以爲她手裡是有一兩個秘方,那就收進他的千金方裡。可今日一看,這哪裡是秘方這麼簡單啊,根本就是醫學鉅著!
林婉婉本是歪歪扭扭地跪坐,聞言忙坐正了身體,驚道:“老祖宗言重。”
說孫思邈是天下醫者的老祖宗,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孫神仙恢復情緒,平視着林婉婉道:“這些醫書老道會將之坊刻流傳,你真的捨得?”
林婉婉重重點頭道:“捨得,這些書到老祖宗的手上纔是它們最好的歸宿,無論坊刻還是私藏,在下都沒意見。”
“你姓林?”
“是,在下侯濤林氏婉婉。”
“婉婉,你可知此舉能立下多大功勞,有了這些醫書,天下不知會有多少百姓能因此而活。”
林婉婉眉眼彎彎的,這番誇獎她就坦然受之了。
“尊師什麼名號都沒有留下嗎?”
“沒。”林婉婉搖頭,忽然又想到什麼,連忙道,“哦,師尊自號青山居士。”
“這些醫書中的字跡頗爲粗糙,不是尊師親筆吧?”
“確實不是,這都是我跟一些奴僕們謄抄的。原卷當初放在書房,被山洪捲走了,沒留下。而這些因爲是我自己看的,由我收着,倒是保住了。”
“哎,可惜可惜!萬幸萬幸!”孫神仙從懷裡掏出一張玉牌,“婉婉,以後若有事,持此玉牌去長安找老道。”
“謝老祖宗。”林婉婉忙就着跪坐的姿勢,將頭貼在席子上,伸出雙手恭恭敬敬接過。
哎呀!既蕭翀之後又抱住了一條大腿!
在林婉婉的心中,這條大腿甚至比皇帝還粗!從前是廟裡拜,現在拜了真人。
見到孫思邈給了林婉婉極大的心裡滿足,能跟這樣一位一生救人無數、高風亮潔的大醫對坐暢談,得他幾句誇獎,人生還有什麼遺憾呢!
接着孫思邈又考校了林婉婉一些中醫基礎,比如《素問》裡的一些知識。
林婉婉汗顏,她自學的赤腳醫生手冊淺顯直白到只要識字就能看明白的程度,而素問這種文言文醫書,她又怎麼可能去看啊?
中醫的學習絕對比西醫要慢多了,西醫靠着醫書和現成藥還可以速成赤腳醫生,可中醫望聞問切、開方識藥卻是要實實在在積累,更需要老師親授。
聽着林婉婉磕磕絆絆的回答,孫神仙微微搖頭,這個小弟子沒把師尊的一身本領學精啊,全都是流於表面的急躁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