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他便嚴重懷疑起漓鴛的病情來,同時亦嚴重懷疑起鍾離昧治病的方法來。那年年末,下了一場史上罕見的鵝毛大雪,三天三夜不止。雪剛剛停,鍾離昧便帶着漓鴛回了邙山,原因是漓鴛又病發了。他偷偷摸摸的跟着去了,到了邙山聽人說他們兩個上了山頂。他看一眼高聳入雲的雪峰,不禁很有些擔心,一個是風燭殘年的垂垂老者,一個是柔弱不堪的病中少女,這樣的兩個人若是不上在雪山還好,一旦上去了哪裡還下得來?必須要予以阻止!他立時便背上登山用具出發了。山頂滿是積了千年萬年的皚皚白雪,當他精疲力竭的爬上去時,只見着清一色的瑩白雪色,哪裡有人。他在峰頂轉悠了半日到處都尋不見二人的蹤跡,遂扯開嗓子喊了好半天,只聽見回聲卻沒有人應聲。
忽然,背後響起一陣轟隆隆的聲音,似萬馬奔騰一般。他膽戰心驚的朝後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山壁上那巨大的雪塊陡然崩裂開來,瞬間那雪末便如同洪水一般奔涌而下。他下意識的拔足狂奔,然而卻是奔跑不及,不過三兩秒便被埋到了雪中。他只覺得渾身像是被千斤重物壓住一般動彈不得,不上一會兒便失去了意識。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悠悠醒轉來,恍惚中見到懷抱漓鴛的鐘離昧站在自己面前,居高臨下甚爲憐憫的看着他,忽然伸出一隻手來,說道:“你跟我走吧。”
他還沉浸在方纔大雪壓身的情景中不能自拔,愣愣地看着鍾離昧伸過來的手,半晌都沒有動彈一下。
鍾離昧將昏迷不醒的漓鴛放置在一旁的地上,走過來拉他。他原以爲自己不會那麼輕易就能夠站得起來,然而事實卻是他非常容易就站起來了。他低頭檢查自家身體,沒見着一點壓傷凍傷的痕跡,渾身上下輕鬆自如,比之先前在山下時還要舒坦。這雖然有些不同尋常,但是他並沒有太在意,他在意的是周圍的地形。此處滿眼所見皆爲一片雪白,起先他懷疑自己是雪盲了,但是一擡眼見到飄在面前的鐘離昧,再一扭頭又見到懸浮在雪白之中的漓鴛,心中頗爲納罕。爲什麼其它物體皆盲了,獨獨鍾離昧與漓鴛卻不盲呢?而且,那兩人的情形怎麼看怎麼像失重。莫非這一場雪崩竟然將他給崩到一個失去地心引力的地方去了,而鍾離昧與漓鴛湊巧也與他崩到一塊了。
正自猶疑間,忽然手被人拽住,鍾離昧關切的將他望住,溫和的說道:“孩子,你是不是覺得很有些不可思議?”
他愣愣的點了點頭。
鍾離昧亦點了點頭,說道:“這是正常的。現在,請跟我走吧。”
“走?”他疑惑的問道:“上哪裡去?如何走?”此地無邊無際,既看不出上下左右亦分不清東西南北,哪裡有出路。
鍾離昧殷切的看着他,誠懇的說道:“事到如今,我便也不瞞你了!你三日前遇上雪崩被埋住了,等到今日我尋來時,你已然失去性命了。”
他嘴脣劇烈的顫了顫,道:“失去性命?”
鍾離昧正色道:“對,現在的你乃是一隻魂魄!放心吧,你之死是因我而起,我肯定會對你負責的!現在就請跟我走吧!我一定會找閻王討個人情,讓你下
輩子投生到一個好人家去。”
“魂魄?投生?”他很有些接受不了,但是看着眼前這情景也估摸出不尋常來,努力壓抑住內心深處涌現而出的那股恐慌,僵硬着聲音說道:“聽你的意思,你必然是與閻王有幾分交情,那你是什麼?神仙?還是妖怪,抑或魔頭?你又爲什麼要幫我?”
鍾離昧面無表情的說道:“我只能回答你一個問題,選擇吧。”
他低頭沉思半晌,道:“你爲什麼要幫我?”他們一點也不熟,而且彼此都沒給對方留下怎樣的好印象。
鍾離昧笑道:“自然是我見你如花之齡便命喪黃泉油然生出惻隱之心來,加之你對漓鴛那份難得的情誼讓我深深爲之感動,故而……”
他打斷道:“我要聽真話!”
鍾離昧即刻接口道:“這就是真話,年輕人莫要急,我還未說完,且聽我娓娓道來。”
他嘴角狠狠一抽,冷着臉聽他說。
原來三天前那場雪崩是鍾離昧搞出來的,那天他趕到山頂時正逢此人發功,其本意是想唬住山下那幫人,不要在這個時刻上山來。沒想到,卻害了他的性命。按照鍾離昧的說法,他這一世在人間還有陽壽未盡,但是死於神仙之手亦是劫數,躲不過。鍾離昧願意補償他,將他這壽命延續到下一世。下一世的他,必然是一個高壽之人。
然而他並不願意就這麼去投胎,快步走到漓鴛身邊,問:“她怎麼了?是跟我一起從小長到大的那一個嗎?”
鍾離昧點了點頭,道:“正是!”
他疑惑的問道:“你這是要帶她去哪裡?”
“靜水。”鍾離昧語聲悠遠,道:“那是她的家。我們已經在這裡耽擱許多時日,應該回去了。”
他只覺得心中一痛,顫聲問:“靜水離這裡很遠嗎?”
“遠吧。”鍾離昧喃喃道:“很遠,很遠。”
“遠到什麼程度?”
“遠到……”鍾離昧嘆了口氣,幽幽說道:“年輕人,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可惜你與她世代無緣,就算咫尺也在天涯呀!”
“夠了!”司馬季月打斷了他,道:“少給我在這裡拽文,你只告訴我靜水在哪裡,我就不信我找不着!”
鍾離昧無言,只是搖了搖頭,擺出一幅說不得的形容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說道:“我知道天機不可泄露,你不告訴我就罷了,我一介凡夫俗子怕是也聽不得。只是,她若是下凡歷劫的神仙,這劫難也太虎頭蛇尾了些,其間必然是有故事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並非是通過正規渠道下來的。”他擡眼直視鍾離昧,語氣忽然變作嚴肅,正色說道:“你們神仙的事情我管不了,也沒有興趣管,但是隻要她下一世還爲人,我必要插足她的世界,守護她一生一世,這亦是我這一世心心念念之事。鍾離道長,假如你真要幫助我,我請求你讓她再世爲人,而我則投生到與她同一世。”
鍾離昧長嘆一聲,道:“你這又是何必?她與你委實沒有緣分,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可能有。說句不中聽的實話,你們兩個永生永世
都沒有那樣的緣分,這是不可強求的。”
他冷笑道:“那可也說不定。就像這一世,我本來可以活到80歲,現在卻死於意外。變數誰能夠料得到!”
鍾離昧道:“那不一樣!”
他冷聲道:“自然不一樣!我還有兩個請求!只要你答應了我,肯定就不一樣了!”
鍾離昧饒有興味的說道:“你說。”
他鄭重的說道:“第一,我要她在下一世對我一見鍾情。第二,我要保留這一世的記憶!”
鍾離昧略微思索一番,搖頭道:“第二點不難,但是第一點有些難辦吶。就算你貌美如花,才高八斗,也還有看對眼看不對眼的,這怎麼……”
他一揮手,打斷鍾離昧的話,直截了當的說道:“你只說應不應吧。”
鍾離昧即刻答道:“應,這麼好玩的事情,怎麼不應?”
他淡然一笑,道:“那就好!走吧!”
鍾離昧卻是沒動,半晌方道:“其實,我覺得你這樣挺冒險的。你可以選擇一個更好的,比如說絕好的家世,絕美的容顏,絕世的武功,聰穎的頭腦,三妻四妾,兒孫滿堂等等等。”
“我一個現代人怕是沒有那個覺悟!”
“你何必如此執着?”
“執着不好嗎?”
鍾離昧眸子裡忽然染上一層憂傷色彩,看定他幽幽的說道:“執着不是不好,只是凡人的執着很脆弱。看過至尊寶的故事沒有?此時你一門心思都在漓鴛身上,自覺與她在一起即爲世間最快樂。可是你想過沒有,假如你這一去再尋回另一段更加刻骨銘心的感情,到時候傷人又傷己,那豈不是百害而無一益麼。”
他笑笑道:“那你有沒有看過唐僧的故事?”
“自然看過!”
“那就不要這麼羅嗦!”
一句話將鍾離昧噎得死死的,半晌才振作起來,拽過他的手,憤憤然道:“好吧,好吧,以後後悔可別怨我!”忽然語氣一轉,回頭看着他,殷切的說道:“投胎便投胎,記憶這東西,委實是個累贅,多了不該有的東西只有無窮無盡的煩惱。我最後再奉勸一句,你還是去掉這個包袱比較好!”
他深深不以爲然,搖了搖頭,一笑了之。
後來的事情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與漓鴛投生到了同一世,對方也確實對他一見鍾情了。戰國一世雖然漓鴛從沒說過對他的情感,但是他能夠感覺到,她必然是歡喜自己的。然而,當他面對這份歡喜時,卻已沒有從前的感覺了。因爲,此間出了些他所料不到的變數。
當初鍾離昧承諾的保留前世記憶,雖然沒有食言,但他卻沒料到那記憶是一分一秒回來的。當他十五歲那一年初遇年僅五歲的漓鴛時,心上說不出的驚詫莫名,直到十六歲以後方纔將前世的事情全部記起。然而那時,已然成長爲英姿少年的他面對六歲的幼女,只能夠苦笑。他之所以苦笑不是因爲兩人在年齡上的差距,而是此前的十五年一直都認錯了人,錯將一腔情感賦予他人。
而這個他人不是別人,乃是漓鴛的二哥趙凌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