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一大早嬴政便出門了。自他走後，天空便飄起了鵝毛大雪。那雪紛紛揚揚的下了半日，一直到午後方纔停歇。她像往常一樣午睡，然則因爲心中擔心着嬴政路上的安全，睡的很不踏實。翻來覆去的捱了一陣，越發清醒起來，正要起牀，忽然覺得腹部一陣疼痛。荸兮急忙差人尋了夏無且過來。經醫女診治後，說是宮口已經開到十寸，馬上就要生了。因爲事前早有準備，各方面很快便各就各位。然則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她腹痛好長時間，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孩子就是生不下來，醫女穩婆急的滿頭大汗，卻是無計可施，只一個勁的催促她再使力。可憐她經過這一番折騰早已精疲力竭，剛開始時還滿牀打滾，現如今連喊痛的聲音都柔弱下去了，哪裡還有力氣使，渾身透溼直如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此一刻她真正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一陣又一陣的陣痛痛的她幾乎無法呼吸，巴不得一頭撞死。曾聽人說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幾年前有個王美人就是生孩子時死去的，看這光景，她怕是命不久矣了。
她一把攥住荸兮的手，心中忽然涌現一股濃郁的悲涼之感。她從來都沒有要求嬴政陪在自己身邊，也沒有要求他要時時刻刻不得鬆懈的將自己放在心中第一的位置，可是現在這種時刻他又怎能不在？一想到他面前几案上那些堆積成山的奏章書籍，她就生出一種無力之感，似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胎位很正，爲什麼就是生不下來呢？”醫女焦急的說道。
另一醫女道：“估計是夫人力氣不足。夫人，您再使把力氣吧。”
她一陣苦笑，哪裡還有力氣呢？趁着陣痛過去的當口，朝衆人說道：“靠我怕是不成了，你們還是拿把刀將我肚子剖開來將孩子抱出去吧。”
荸兮一把狠攥住她的手，眼中落下淚來，勸解道：“夫人，您可不能這麼想。奴婢求您了，千萬要振作，只要再多加一點力氣肯定就成了。”
“荸兮，哎呦。”陣痛又來了，她疼的渾身直冒冷汗，恍惚中一把摸到脖子上掛着的物事，忽然便覺得渾身一股勁氣在遊走，疲累虛弱的感覺瞬間消失，她終於能夠使出力氣來了。而那枚桃核在不知不覺間被大力扯了下來，脫手而出，一摔摔進了火盆裡，呲一聲冒起一縷青煙。就在此時，穩婆驚喜的嚷道：“出來了！出來了！恭喜夫人，是位公子！”
隨着這陣歡呼，她覺得自己身下一個溫熱而又軟乎乎的東西被人拽了出去，瞬間就覺得渾身都鬆弛了，無邊無際的暈眩席捲而來。她疲倦的閉上眼睛，心裡卻有一絲疑慮。這就生出來了？她豎起耳朵去聽那傳說中洪亮震天的啼哭之聲，不過等了半天只聽到一個如同小貓哼哼般的聲音，其間還夾雜着一些細小的抽氣聲。她很想睜開眼睛看看孩子是不是真的生下來了，也很想看看孩子長的什麼樣。只是，她覺得很睏倦，很想睡，努力了好幾次都沒能夠睜開眼睛來，她無奈地長嘆一聲，沉入黑暗之中。
荸兮臉色蒼白的瞧着漓鴛身下涌出的一大灘血，顫聲問夏無且：“夏太醫
，夫人她，她怎樣了？”
夏無且伸手搭了漓鴛脈門，搖頭嘆息道：“或許能夠撐到君上回來。”
荸兮一聽這話登時傻眼了，一把拉住夏無且，情不自禁的就跪了下去，淚流滿面的說道：“夏太醫，求您一定要救救夫人。夫人這麼好的人，不該就這麼……”她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啜泣半晌說道：“您是太醫呀，一定會想出法子來的。”
夏無且搖了搖頭，苦笑道：“荸兮姑娘，你快些起來，如果能救，你以爲我會不盡心盡力麼？待君上回來，我就該要辭官歸隱了。”
荸兮登時一屁股坐倒在地。
嬴政剛至軍營便有人來報義忠勇夫人生產，他聞言立即便往回趕，只是雪天路滑，怎麼也快不起來。待他心急火燎的趕回時，已經是半夜，匆匆忙忙進了若華軒，早有人過來報喜。聽說是個公子，他心下歡喜，快步走入房內。迎面撲來一陣濃郁的百合香氣味，他皺了下眉頭，這個時候做什麼還要點如此濃香？
荸兮立在牀邊，剛要行禮，卻被他以手勢制止。他輕手輕腳的走至牀頭，向躺在牀上的人兒看去。只見她雙目緊閉，面上一派安詳，似乎睡的很熟。凝視着她的容顏，他忽然想到這一路上竟然沒有得着關於她的半點消息，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他慌忙俯下身去，想要看的仔細些。將將低下頭去，卻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遊離在濃香之外。他頓時心下一沉，顧不上是否會吵醒她，急切的喚道：“鴛兒！”一邊伸出手去摸她的臉頰，只覺得觸手之處冰涼一片，心頭不禁一陣恐慌，顫抖着手往下摸，另一隻手去探她的鼻息。
身後荸兮噗通一聲跪下，她一直在努力，自嬴政進屋之後就一直在努力，然而那眼淚卻還是止不住的流，垂頭哽咽道：“啓稟君上，夫人她，她之前一直都在等您。”
嬴政身體一個踉蹌，緊緊攥住掌心那隻逐漸變的冰涼的手，呆了半晌，顫聲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荸兮已經泣不成聲，勉強說道：“一刻鐘前。”
“一刻鐘前，一刻鐘。”那會兒他在哪裡？那會兒他在哪裡呢？腦子裡一片混亂，他實在想不起來了，半晌沉痛的問道：“她有沒有什麼話留下？”
荸兮更加的泣不成聲，說道：“夫人說，請君上千萬要善待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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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嘆息一回，喃喃道：“這個傻丫頭，即使她不說，寡人又如何會不……”後半句話他說不下去了，只覺得心痛難耐，心口出涌起一股燥熱來。他一手捂住胸口，另一手緊攥成拳，努力了半晌方纔壓下那股血氣。他擡眼看向荸兮，幽幽說道：“荸兮呀，你很好，你很好，你可願意永遠留在這裡照看公子？”
荸兮點了點頭，說道：“奴婢願意。”
嬴政面無表情的說道：“那就好！你去將公子抱過來。”
荸兮起身，不一會兒便抱了嬰孩進來。嬴政伸手接過，憐愛的抱在懷中，他看着這個皺巴巴的連相貌都還看不出來的兒子，心中又是狠狠一痛，伸出手去輕輕撫着那柔嫩的小臉蛋
，正色說道：“這孩子，就叫做胡亥吧。”說着，將胡亥交到荸兮手中，鄭重的說道：“從今而後，你便負責照料公子的飲食起居，終身不得離宮。”
荸兮當即跪下，正色道：“喏！”
他點了點頭，有些疲憊的說道：“去吧，帶公子下去吧。”隨即回身一把掀開被褥，抱起漓鴛就往外走去。
荸兮帶着哭腔道：“君上，您要帶夫人去哪裡？”
嬴政頭也不回，似是在對荸兮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道：“鴛兒一直都在等我，我又豈能讓她白等一場？”
“可是。”荸兮欲言又止，擡眼看着嬴政那蕭索的背影，長長的嘆了口氣，心中道：對不起，君上！
方纔，她說謊了。夫人臨終前，其實什麼話都沒說。因爲，夫人一直都沒醒過來。方纔她原本是想要實話實說的，但是卻忽然想到當初夏無且爲了要保住夫人的性命，曾經隱隱約約的透露出要其落胎的意思，但夫人卻是堅決不同意，寧死也要生下孩子來。公子是夫人寧願捨命也要保住的，如今夫人離世，最最放不下，最最掛念的就該是公子。咸陽宮什麼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公子王孫，所謂人走茶涼，若是夫人健在還好，可是現在夫人撒手西去，這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日後的命運該會如何？她固然不會虧待這孩子，但是以她這微薄之力，又如何護得他周全？身在宮中多年，她自然知道，倘若不佔着天時地利人和，就是公子王孫也如糞土。她低頭看向懷中的胡亥，淚水洶涌而出。
風聲一陣緊似一陣，空中烏雲密佈，不多時便又下起雪來。嬴政抱着漓鴛漫無目的的走在咸陽宮中，渾然不覺。在他身後大約五十米處，跟着許多侍從，衆人大氣不敢出，只是遠遠的跟着。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只覺得眼前的那條路永遠都沒有盡頭，就如那一年在趙國落入那口枯井一般，黯淡灰暗的似乎永遠都見不到天光。他覺得如果就這樣走不到頭也好，還可以繼續抱着她，一直一直的抱着她走下去。方纔荸兮問他要帶夫人去哪裡，他又何嘗知道要去哪裡？更不知道還有哪裡可以去。不管去哪裡，她都已經不在。他要怎樣做才能夠不讓她白等一場呢？恐怕無論如何都會讓她失望了。
想到此處，他只覺得胸口一陣揪痛，身子搖晃了幾下，終於堅持不住了，頹然坐在皚皚白雪之上，伸手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一股困頓之意隨之侵襲而來，他緩緩閉上眼睛。雪下的越發大了，落的他滿頭滿臉，恍惚間好似又回到多年前的雪山之夜。
“阿政，我教你唱一首歌。”
“喂，跟我學，再冷也不許睡！”
“不要騙我，等到下山了，就要唱給我聽。”
“不行，現在就唱！”
他也好想要她現在就唱，可她卻是永遠也唱不了了，還有好多事情都沒爲她做，她竟然就這麼離開了，從此這世上再也沒有那個情真意切哄他的女孩子了。都說失去了之後纔會珍惜，可他從來都是小心翼翼，憐惜珍愛她，爲什麼如此虔誠卻還會落得孑然一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