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54
這番變動雖來得突然, 但好在馬車尚未啓程,不過是將北上的路線臨時改爲東行。
一路景緻繁華、青山如黛,山川河流風光旖旎。
馬車轆轆, 虞錦正端端坐在車廂中托腮賞景。
適才她得知聖上宣她一併入京意欲封賞時便覺歡喜, 上京本就繁華, 她上回離京後便惦記了好些日子。
且這條路線她從未走過, 景緻與此前所見略有不同, 虞錦不免多看了兩眼,直至興奮勁過去,纔將將扭回頭。
卻見虞時也目光平靜如水地望着她。
虞錦稍頓, 遲疑地摸了摸臉頰,“阿兄, 可是我臉上有什麼?”
虞時也又多看了她幾眼, 兄妹十數載, 她身上那點細枝末節的變化虞時也多少能察覺一二,就像是自家地裡的菜被澆上別人家的水一樣, 難以言喻的彆扭。
他不急不慢地說:“南祁王爲人如何?”
虞錦又是一頓,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思忖道:“唔……尚可,爲人坦蕩正直、有驚世之才,不過比阿兄略遜一籌而已。”
虞時也嗤了她一聲, 慢慢道了句“是麼”, 隨即往後一靠, 倚在軟墊上慢條斯理地問:“若是有朝一日, 我與南祁王同時落進湖裡, 你先救誰?”
虞錦被他這番幼稚的言論問得一窒,堪堪將喉間那句“阿兄你不是會浮水麼”嚥了回去, 堅定道:“自然是先救阿兄。”
又一副“你怎如此不信我”的表情,委屈看他。
虞時也臉色總算鬆緩了些,小歇片刻,這才命人牽來他的寶貝黑馬,兩腿一夾趕上前頭同樣乘馬而行的虞廣江。
車廂內,虞錦撫着心口鬆了口氣,喚來生蓮作陪。
興許是這些日子在王府過得過於滋潤,虞錦鮮少再惦記起蔣淑月,後來又心想父親與阿兄既能找來垚南,想必已明白來龍去脈,自是不會輕易放過蔣淑月,便也沒細問。
這會兒空了下來,才順嘴問上一問。
生蓮一面給她剝着栗子一面道:“老爺回府時還讓夫、蔣氏矇騙了一陣,後來是虞公子在外頭聽了些戲文裡唱的閒言碎語,盤問府裡的下人,才查清真相。老爺大怒,動了家法,本要休了蔣氏,可大公子攔着,只將其名除了族譜,親自將人壓去了寺裡看押,瞧那樣子,大公子是不準備放人了。”
虞錦若有所思地擱下茶盞。
虞時也是個睚眥必報之人,恐怕是覺得休了蔣氏過於便宜,這纔將人禁足在寺裡。
虞錦又問:“是哪座寺廟?”
生蓮答:“姑娘,是厚雪鎮的觀音廟,奴婢也沒聽說過。”
那就是了,犄角疙瘩的破寺廟,恐連吃穿都寒磣,是她阿兄能幹出的事兒。
虞錦忽然想起幼時的一些事來,兀自沉思。生蓮看着她精緻的小臉,思緒也不由飄遠。
那日拷打蔣氏時她也在場,啓初蔣氏還抵死不認,可大公子命人上了夾指板,沒過兩回,她便哭着認下,捱了家法後,本以爲此事暫了,誰想老爺竟要休她,這才發了瘋,涕淚橫流道:
“我嫁到虞家,自知家世不顯,每日勤懇操持不敢懈怠,這府裡哪一樁事我未上過心?就連阿錦,難道我從前待阿錦不好嗎,我照看她比照看老爺都要仔細,幼時怕她磕着碰着,不敢稍離片刻,恐有差池。剛過及笄之年,我便盡心替她相看人家,我何曾對不住她!我又何曾對不住老爺!老爺今日要休我,可曾想過當年那個沒能保住的孩子?”
不得不說,打蛇打七寸,蔣淑月這番話確確實實在戳虞廣江的心窩子。
當年蔣淑月因身子不佳,痛失腹中孩兒,後再難受孕。提及此事,虞廣江臉上難免閃過一絲動容。
可他只閉眼一瞬,仍執意休妻。再後來,便是虞時也提議將人禁在寺裡,終生思過。
生蓮思來想去,還是沒將蔣氏那番話說與虞錦聽。雖說二姑娘定是不可能去替蔣氏求情,但若是聽了這些,恐念及往事,又要難受一陣。
馬車前頭,父子二人騎着馬。
自沈卻那番話後,虞廣江便一臉心事重重,惦記起了荊州匪患一事。
平心而論,剿匪勞兵傷財,若南祁王能替他平定此事,當真是了他心頭大患。
他雖一介武夫,但這幾日沈卻那一手操作他也不是不明其意。什麼風寒發熱實爲假,單看那聘禮禮單上筆墨乾涸的程度便知,是緊趕慢趕才堪堪整出。
自古以來,親自提親之人,可謂少之又少。
虞廣江欣賞之餘,不免感慨一聲,他家阿錦不愧是閨中翹楚,連那等倨傲之人都能令其傾心,頗有他當年風靡靈州的風範。
虞時也見自家父親兀自點頭,忍不住淡聲問:“父親在想甚?”
虞廣江道:“想你妹妹像我,招人喜歡。”
“……”
虞時也扯了扯嘴角,懶得說話。
說回虞家一行人在前往上京的這幾日,那封自垚南送來的信,也總算是跋山涉水遞到了沈老太君手中。
老太君年過古稀,發已半白,但身子骨卻很是健朗。
聽聞是垚南寄來的信,迫不及待打開信封一瞧,愣是驚得身形一晃,扶着桌案才得以站穩。
她不由默默瞅了眼天色,太陽可是自西邊出來了?她那不動凡心的乖孫竟有想娶之人?
太妃楊氏不明所以,接過信一瞧,亦是萬分驚訝,但面上卻不見喜悅,猶豫道:“母親,這……靈州虞家的那位嫡姑娘,可是出了名的驕縱性子,如何能照看偌大王府?”
老太太停頓一瞬,從她手裡拿回信紙,冷淡道:“他行軍作戰都了得,看王妃的眼光自也了得,都快二十有四的年紀,他想成家,老婆子我都得給祖上燒柱香。再說,那小姑娘驕縱些又何妨?”
“是、是。”楊氏聲色弱了下來,說:“兒媳一時失言。”
拂開楊氏欲要攙扶的手後,老太太慢步離開堂廳,眉眼立即笑開了花。
她將那封信又看了個三兩遍,不禁拍了拍老嬤嬤的手,憂心道:“這提親之事也有不少講究,還得是個厲害的喜娘纔是,也不知王爺此事辦得如何。”
潘嬤嬤笑:“瞧老太君這歡喜的,您可中意那虞家二姑娘?”
“王爺眼高於頂,他能瞧上的,自是極好,只是不知模樣如何……”
“老奴幾年前在望江樓取點心時倒是遠遠瞧過一回,天仙似的呢,那小模樣當真是玉面芙蓉,水靈!”
老太君更高興了,眼下的皺紋頓時又添了兩道。
只是老太君沒料到,她心心念唸的準孫媳婦這會兒已離上京不過幾日的行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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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錦此番進京,依舊是在歲安坊的宅子落腳。
這宅子是上回入京時,虞廣江瞧她睡不慣驛站特意買下的,三進三出,佔地不大,但也足夠三人落榻。
一番拾掇後,虞錦又命生蓮備好筆墨,絮絮叨叨了些短缺物件讓她記下,得空置辦,便打算歇上三兩日。這些日子舟車勞頓,當真委屈她的小蠻腰了。
然,不知怎的抵京的消息竟不徑而飛,眼下虞家可是炙手可熱的香餑餑,不過一個晌午,那些什麼蹴鞠宴、詩會、雅集的邀貼竟下到了這暫時落腳的宅子裡。
虞錦正尋思着藉口打發,宮中便來了信。精心打扮後,虞錦隨父兄一道進宮面聖。
貞慶帝面色和藹,給三人賜了座,在對深入虎穴的父子二人表以欣賞稱讚後,還不忘分出詞來安慰遭難的虞家小小姐。
原來貞慶帝只得了消息說虞家父子南下是爲接虞錦回府,並不知虞錦究竟藏在何處,還十分驚於虞錦得以安然無恙。
虞時也道:“此事說來話長,實則臣與父親出征前曾在阿錦身邊留下暗衛,當初便是由暗衛所救,安置在暗樁,並不似傳言道的下落不明。”
垚南山高水遠的,任虞時也如何說瞎話也無妨。
虞錦只在一旁時不時點頭配合,乖乖巧巧,也不說話。
貞慶帝先是感慨一番萬幸,隨後又龍顏微怒地斥責了承安伯府的行徑,就在這談話間,承安伯府又被罰去了兩年俸祿。
畢竟這是也源於虞家後宅,且此前聖上便已罰過承安伯府,虞廣江不好得寸進尺,便謝了聖恩。
緊接着便是流水一樣的賞賜,都是女兒家用的稀罕玩意兒,明晃晃金燦燦,還有幾匹少見的面料,瞧着像是進貢之物。
虞錦嘴甜地謝了恩。
見聖上與父兄有政務要談,虞錦識趣地福身離開。小太監忙引她去御花園賞花,將那園子里名貴的花吹捧上天,道:“這些都是太后娘娘命人栽種,尋常地兒瞧不見呢,姑娘若是走累了,可乘轎攆。”
虞錦得體婉拒,自是知曉在宮中乘轎定是聖上授意,但聖上雖親厚,她也不能失了分寸。
然走着走着,忽而瞧見迎面而來的人,虞錦腳下驀地一頓。顯而易見,那人也意外地停了步子。
來人正是那當街表以心意,卻被南祁王扣押送進宮,後被聖上禁足半年的成玥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