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萬里無雲,風也不甚大。
午後那冬日裡頭爲數不多的太陽,更是映的整個承華宮飛檐流金,千盞彩色宮燈依檐附壁在宮內懸着,新漆的宮柱鋥亮緋紅,裡面長長的闌干走廊邊上擺着各色水仙,花色反覆的雕樑畫棟上也纏着紅緞,地上更是新換上了光潔如鏡的黛青色金磚……這長期陳舊的宮殿在這除夕前,竟然也稀罕的有了說不出的璀璨繁華。
聽到屋內的歡暢啼笑,屋外的人踏步進來只悄悄地掀起門口幕簾,並不說話,他靜倚門框,面露欣慰地觀賞着屋裡頭屏障後面若隱若現的那個美貌宮婢。
只見她隱約身着硃紅色襦衣和寶藍色澳裙正側着身子素手攘袖,兀自逗弄牀上的錦袍幼童——最是那低頭的一笑,在顧盼神飛間激起千萬種別致風情縈繞於眉梢……一轉身,澳裙搖曳,那經由屋外積雪折射進來的陽光照到她身上竟然叫她這身普通的宮服澳裙也顯得流光溢彩。
“魏朝,你來了?!”印月丹脣逐笑而開,原本因爲鼻子裡面聞到了一股子中藥味道,就猜想可能是他,轉身之後果然見到是魏朝。
“嗯,今日太子攜太子妃去了慈寧宮,一時半會兒不回來,沒什麼事情,便來看看你。”魏朝輕笑接口,續而跨進房內,他走到印月身邊,輕輕撫上她雙肩道,“身上還疼嗎,月娘?”
印月臉上漾起紅暈,嬌道,“一點兒不疼了!很蹊蹺,就和沒有過一樣。”此言一出,連她自己都覺得太雙關了,不竟心跳如鹿撞,尷尬地頭上冒汗。
魏朝一愣,臉上卻似霜打的茄子一般難看。
印月心痛,知道是說到了他的痛處,於是上前素手輕輕扯着魏朝袖子,露出溫柔的笑道:“快來坐着,我給你吃點心,都是王才人賞賜的,曉晨剛剛纔新拿來。”
魏朝心裡雖然不快,可見她輕顰淺笑間皆是歉然,也就作罷不再計較。於是他從容而大膽地抓住她的手,微微用力便將將她嵌進懷裡,低頭很神秘在她耳畔言道:“宮裡面的冬日江南,你想去見識一下嗎?”
“別這樣,有人在呢!”兩人緊緊貼在一起,心跳得如此劇烈。印月渾身一顫,心中的那根弦顫動不已,她急得只想要馬上掙脫推開魏朝,卻被抱得更加緊了些。
魏朝不理,低低道,“誰會看?”
“小爺在看呢!你要教壞小孩子了!”
“不是還有屏風麼。”魏朝忽然將印月扳轉過身來,深情凝視着她,兩脣在離咫尺,似乎在說:你明白我嗎?
她怎會不明白?!
不管是枕着他的手臂入睡的時候,還是在他身體的覆蓋下屏吸纏綿……愛和被人愛都是幸福,她怎麼能夠不明白呢?!
當門口幕簾被掀起,鼻端嗅到藥味的那一刻,她就希望是他——於是她臉上綻開了一朵花,雙脣淺笑, 眼波流轉,甜蜜感倏得涌上心尖,便微笑着順從了。
“啊——”離開了好一段時間的曉晨突然掀開門口厚厚的幕簾從門外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正巧見到這一幕就呆在當場。
看着曉晨面紅耳赤不知所措的樣子,印月一時間臉上過不去,強力一掙。魏朝也就遂了她,放手開去。印月只是慌慌張張跑到皇長孫邊上,一邊抱起皇長孫,一邊用手在自己心口順了幾下才感到略略沒有羞到窒息的感覺。
魏朝眯眼笑看着這屋內的畫面,心覺真是叫人覺得美好——既然已經和月娘摒棄前嫌,那麼就要時刻爲她着想,要她沒有有一點兒不舒服,要她有最快樂的心情。只是如今這月娘倩影之後,到底有多少秘密已經被人發現了呢?一想到近日這事情,魏朝心中不禁擔憂起來,莫不是瑞王知道了些什麼端倪?
恍惚間,卻見印月一臉喜色轉身抱起皇長孫繞過屏風,又牽着曉晨笑吟吟對他道:“不如,帶曉晨還有長孫殿下一起去吧?反正應該也是在宮裡面……而且我和曉晨都沒有看見過呢。”
“啊,這麼多人?”魏朝聽到此言在目瞪口呆之餘,隱隱露生一種意欲把自己舌頭咬掉的衝動表情,半晌,總算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道,“月娘,你知道皇長孫殿下千金之體,況且還尚年幼,這一出去如果有什麼閃失……”
“可是你不是在我們身邊麼?這都不行麼?”印月的神情半是期待,半是很真誠地在請求。望着印月媚眼含羞的模樣,魏朝心頭血氣一涌剛想應承答應下來,卻聽見久立一旁的曉晨怯生生道:“姐姐和魏公公去吧……我看着長孫殿下就好了。”
印月望着曉晨一臉歉然,而懷中小皇長孫也似乎知道不能出去玩,開始急躁的哭了起來。曉晨急忙上去抱來哄,卻是越哭越厲害。印月也知道這小爺刁鑽狡猾的很,凝眸似水地無奈望着這不肯罷休的小爺。她嘴上不禁泛起一抹苦笑,心裡就想先將遊玩之事擱置一下。
“沒轍啊……”她一臉抱歉,剛想開口告訴魏朝,卻被一旁的曉晨推了一把。
曉晨毫無餘地地忙不迭打斷了印月,開口急着說:“姐姐,明天就除夕了,你和魏公公應該有很多話要說,你們去吧!我一個人能行,平時也就是我一個人看的……魏公公,你快帶姐姐去吧!”
魏朝並不應聲,只是神色悠然的看向一旁表情驚異的印月。
印月被曉晨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噎住,打量了神情焦急的曉晨,半晌之後,才說道:“你平日也夠辛苦的了,如今快過年了,明日就是小除,不如今日我讓魏公公帶你去玩耍,當是休息?”
“不行!今日我便非要照顧長孫殿下!”曉晨見印月一味堅持,皺起眉頭,用舌頭舔了舔乾裂的脣瓣,嚥了嚥唾沫,就用力推搡着印月,“去吧去吧!姐姐……”
“謝謝了!”此時魏朝方纔微微笑了一笑,神色溫和地看了曉晨一眼,並不推讓,反而十分爽利直接地說道,“印月曉晨待你極好,我們還是恭敬不如從命,不要辜負了曉晨這番美意啊!”
他當下就讓印月自己準備一下,而後一行二人便悄悄行往西苑。
這冬日雖然晴朗無雪,卻還是冰冷刺骨,印月小腳穿着高底弓鞋,在朔風的吹拂下走走停停及其緩慢。魏朝見了,立馬將她馱在背上,也不顧印月推搡叫嚷,足下發力就揀僻靜的小道急速飛奔。印月在他背上只覺得耳邊盡是呼呼風聲,寒氣迎面吹了進來,於是緊緊靠在魏朝的背上不再動彈。
只約莫過了一刻,他們便到了西苑——如今西苑原本清澈的湖水變成了藍色的冰面,可週圍卻是熱鬧非常,一些閒着的太監、宮女戴着“棉捫子”、穿著“毛窩”在冰面上照樣玩兒。
印月奇道:“怎麼這麼多人!”
魏朝笑着放下背上印月,才道:“每年冬天皆是如此。”
印月雙腳剛一着地,便拖着魏朝要跑到結凍的冰面之上去。可雙足纔剛剛踏上去,就似沒有了着力點,不停地打滑,若不是魏朝在一旁扶着,便要一個趔趄滑倒在地。害怕再次滑倒,卻又覺得新鮮很想嘗試,於是她只敢緊緊拽着魏朝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如影隨形。
印月悄悄地用眼角餘光打量魏朝,卻見他目不斜視直直往前走着,一點也沒有笑話自己。她才長長嘆出一口氣,放心下來,心裡卻是有不安分起來。她直了直身子,環顧四周只見很遠處正聚集着一小羣人,他們似乎在……
“釣魚?”她興奮地叫了起來,緊緊拉着魏朝道,“想不到居然還真有這種冬天釣魚島事情。”
“這個景象就是我說的北方‘江南’,像不像?不過,這冰河釣魚可是隻有北方纔能欣賞得到。他們把厚厚的冰層愣是砸開一個冰窟窿,然後把餌料放下去,專等那饞嘴的魚上鉤。”魏朝見她笑靨如花,開心成這樣,只是愛溺地將她耳際被風吹開的碎髮擼到耳後,才道,“以前我們夏天也在河邊釣魚啊,你不會我教你,可你釣不到魚卻總是怪我。只可惜,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回過江南老家了……”
印月擡頭見他臉色開始陰霾,扯開話題道:“這釣魚雖然好玩,可終究死氣沉沉的。最好是有滑冰之類的遊戲,我最喜歡了。”
魏朝眼中一亮,奇道:“你什麼時候學會的冰嬉啊?”
“啊,我沒學過,就是很想啊……你不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嗎?”印月面不改色地看着魏朝,也不知道他相信了沒有。不過他也沒有時間多問了,因爲印月瞧見遠處走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魏兄——”那人手中提着一包藍布包裹的盒子,腳下卻是划着冰面而來。
魏朝一回頭,便官腔十足,拱手作揖笑道:“劉公公好,怎麼今日司禮監不忙?來這裡冰上嬉戲真乃好興致啊!”
劉時泰謙和一笑,只是遞過手上盒子給魏朝,言:“這個是給魏兄你配的新藥,想是還能剋制一下。”
魏朝臉色一變,接過盒子而後眼中滿是謝意,感激笑道:“劉兄你……我實在是受之有愧啊。”
劉時泰對緊緊跟在魏朝身邊的印月微微一笑,才續道:“我方纔想去找你,沒找到,鬼使神差去了印月處,問了曉晨才知道你們都平安的在此處!我也就放心了。對了,我給你們帶來這個。”
只見劉時泰雙手往身後一揮手,便有幾個小太監從冰上向他們拖來一個似乎是牀又像車的東西。
印月忍不住,脫口而出,“雪橇嗎?”
劉時泰與魏朝面面相噓,異口同聲笑道:“是胡牀!”
印月微微覺得說錯話有些發窘,紅着臉吐了吐舌頭,眉眼盈盈望着他們二人道:“怎麼不是雪橇啊?”
魏朝笑而不答,只是攙扶着印月仔細當心地上了胡牀。
劉時泰就在一旁說道:“其實胡牀即拖牀,類似北方的雪橇。印月你也沒說錯,不過由於北方向來被稱爲胡地,故此拖牀又稱胡牀。”他眼見這兩人已經上去,便對魏朝辭別道:“你們且先慢慢玩着,胡牀上我稍許備了一些酒菜熱食,你們慢慢享用,我先去了。”
目送劉時泰離開之後,印月心裡癢癢的,直催促魏朝開始。
於是魏朝跳到拖牀前邊用力拉起這胡牀奔了好一段,印月坐在胡牀之上,只覺得速度飛快刺激,雖然寒風刺骨襲來,卻還是放肆地笑得合不攏嘴。過了一會兒,見胡牀已經在冰面上滑起來後,拉繩的魏朝立即跳上牀,拖牀就又自行滑了好一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