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夜晚,風靜靜拂過他的臉頰,帶着絲絲的荷花香氣。他這幾日晚上,均是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後,他頭痛欲裂,心下大痛。
這世間有誰不死呢?
那本沒什麼。
可是誰來照料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子呢?
在她身後,某些勢力,某些人,正在緊緊逼迫,那個秘密只有他知道,另外一個人已經死了。於是,坐,走,坐,走,坐。他擡眼看到架子上掛着的披風,心中驀地升起了指望,胸口發熱,蒼白的臉上涌起了一陣紅潮。乘着現在還沒有其他人知道,他要去保護她。
於是整了整衣衫,掠好了頭髮。雖知自己不應該再去,可是他還是去了。
縱身一躍,已然到了房頂,幾個起落之後,魏朝便來到了印月的小屋之外。
他悄悄的掩向小屋邊上,略略定一定神,想探頭從窗子向屋內張望,身後突然有人探出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之上,魏朝大吃一驚,雙足一點,往邊上側縱出去,低聲喝道:“什麼人?竟敢夜探承華宮!”莫非這個秘密還有其他人知道?!
黑暗中但見那人胖悠悠的身材,卻目光炯炯,一個冷冷切蒼老粘滯的聲音道:“你也知道是夜探承華宮啊!咱家還以爲你不知道呢,魏兒!”
魏朝一聽之下,驚魂略定,說道:“原來是義父,小人今日醉酒,無意竟然到此。”
那王公公哼了一聲,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臉上來來回回的掃視。魏朝給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強笑。
此時,印月屋裡突然亮起了燭光,一個稚□□童之聲道:“姐姐,外面似乎是有人。”
“有人?!”此言響起片刻之後,屋子邊上的窗便被打開,印月探出頭來看了一會兒道,“想是妹妹你聽錯了吧,夏天蟲豸叫聲多着呢。還是先給皇長孫喂好米糊吧。”
“知道了,姐姐,我正在弄呢,你瞧皇長孫他多調皮,爬到好快呢。”
印月聽到曉晨在房內央求幫忙,便關上了窗子,也去照顧起皇長孫來。屋外樹叢的暗影之中,一胖一瘦兩人隱在其內,一個冷冷的斜視,另外一個十分尷尬,僵持片刻。
王公公輕聲道:“既然是走錯,那你先隨咱家走走,此地不宜久留。”
魏朝唯恐王公公看出端倪,不由得萬分懇切道:“是,小人遵命。”乃上前恭恭敬敬地扶着王公公,兩人並肩行了一盞茶時分,便到了魏朝的房間。
小屋中陳設簡陋,但桌椅整潔,打掃得乾乾淨淨。王公公進屋之後,安然落座於椅子上,目光卻是狐疑地打量在魏朝身上,像是要把他看個清透明白一般。魏朝則親自爲王公公沏好茶,然後奉到王公公坐邊的茶几之上,才垂手站立一旁。
半晌,王公公用滿是皺紋的手輕輕拿起茶杯,淺淺飲了一口,便道:“茶是好茶,水是好水,來坐下,一同喝茶,在你的屋子裡面這麼生分作甚?”
“是。”魏朝依言,坐在了王公公的另外一側,自己也爲自己倒了一杯茶。
“唉,義父我老啦,很多事情不記得了。魏兒,你年紀還輕,你可還記得,當年咱家帶你入宮前,你對你自己說的話?”王公公將茶杯輕輕放回茶几之上,聲音不響,但是蒼老之聲卻如同割在人的心頭一般的難受,聽得魏朝心中一顫,嗆啷一響,茶杯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魏朝跪倒,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頭重重磕於在水磨青磚地上,“義父,我。。。。。。”
此時,王安渾濁的目光在昏黃的燭光之下,竟然也灼然生光,“上次咱家就與你商議過,由於皇長孫的出生時移事易,你江南魏家之事,在太子爺未登玉座之前先暫停追究,所以原擬的法子,先停一下。時機一到,事情照舊辦。如今,你卻三番兩次的搭上這個不斷滋事的印月奶口,這算是怎麼回事?還記不記得當時你說了句什麼?你倒是擡起頭來說給咱家聽聽。”
魏朝聽得自己家仇之事,多日萎靡不振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心中百味俱全,擡起頭一咬牙道:“女禍。小人的命是義父救回來的,以後一切但憑義父驅馳。”
王安聽得此言,方纔滿意的點了點頭,說道:“你如今可知自己犯了什麼錯?”
“嗯。”魏朝跪在王安面前,嘴脣急劇動力幾下,不知道是因爲過度傷心還是自責,憋了好一陣子才一字一句說道,“恣——意——妄——爲。”
“對這個女人切不可大意,她挑起了福恭王之怒,害得整個定興侯家被滅門,後又哄得慈聖太后安心放她在慈慶宮,現在連太子爺都允許她隨意行走。”王安的臉在晃動燭光之下,愈加顯得溝壑縱橫,突然刷地站起身子道,“這個女人總歸是給咱家一種不祥的感覺,那日也不知道秋月和尚與她說了什麼話。咱家與你生父也算是君子之交,如今你我相處幾年下來,咱家更加是視你爲親子,你的未來就是在這皇宮,在這個內廷!千萬不要叫咱家失望啊!”
“孩兒不會辜負義父再造之恩!”魏朝聽得此時,王安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霍得站起來,扶住王安說道,“義父爲救孩兒,已然犧牲了太多,如今孩兒能存着這半條殘命,至少也要爲慈慶宮掙得個多上幾個臺階!”
王安此時方輕鬆笑道:“眼下還無事可做,即使有事也不會要你性命的。義父再是無能,也總要保你一條性命的。”按照王安的想法,要這個自己好不容易救回來的故人之子爲父報仇,也要這個義子成爲自己日後的接班人執掌慈慶宮,輔佐皇太子。眼下魏朝的一舉一行都是日趨得體,偏生遇到那個自己怎麼看都覺得不詳的奶口,於是便要將自己義子走偏的道路給轉回來。
不料,眼前魏朝臉色青白不定,猶自艱難的用手撐在椅子之上才勉強站着,王安不禁一怔,愣住了。
“魏兒,你怎麼了?”
“孩兒沒事!”魏朝到此時還是不肯對自己的義父說出實情,卻最終支持不住,幾乎摔倒在地。
慌得王安這個老人家忙一把扶住他,道:“怎麼會這樣,你不是按時都在服用續命細丹嗎?”
“孩兒,也不知道,近日來偶爾會渾身巨痛難忍。”此時魏朝已經面若白絹,氣若游絲,頭上的冷汗已然一滴一滴掉落了下來。
王安心頭一急,突然一回神,厲聲道:“此事非同小可,稍有疏忽,你便性命堪虞。現在秋月這老和尚也不在,眼下最要緊頭一件便是你的身子。”
“沒什麼大礙。”魏朝使勁從懷中取出一個長頸細瓶,顫抖着倒出幾顆細丸,“有這個東西,孩兒的性命無憂!”
王安入宮幾十年,如今早已將自己老友的遺孤當成是自己親子一般,此刻見他病痛纏身,心裡實在不忍,渾濁的眼睛盯着魏朝,只是說不出話。看來還需得給魏兒重新尋找過另外一劑藥啊!
清晨的承華宮,印月屋子窗外傳進來一陣奇妙的宛轉的鳥鳴,聲音很遠,但聽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淒涼,便像一個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曲。印月起身開始穿衣漱口,側耳聽著,鳴歌之聲漸漸遠去,最終低微得再也聽不見了。
印月忽地在梳妝檯的小匣子裡面發現了前幾日魏朝留在自己房間的梳子,想是曉晨這丫頭當是她的,便隨手收拾進了這梳妝檯的匣子裡。她伸手取了出來,這柄牛角梳子,摸起來光滑細膩,這種數字她自己原先在現代也買過,知道如果沒有梳子的主人天天使用或者摩挲,絕對到不了這效果。
印月呆呆的望着手中的梳子,出了一會神,冷不防曉晨躡手躡腳蹭到身邊,低聲道:“姐姐可是想他了?”
“什麼?你別胡說!”印月的臉馬上漲紅,雖知是曉晨會錯意,但一想到那晚點情景,心頭卻不免觸動。
曉晨聽她這麼說也不爭辯,只是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咳嗽幾聲道:“妹妹我確實是在胡說!”
印月見曉晨如此調皮,揶揄自己,不禁笑罵道:“你這小丫頭,小心我賣了你!”
可是此時,曉晨和印月兩人已經比原先熟絡了很多,她心知印月是在說笑,便一邊往外跑,一邊猶自調笑道:“妹妹好怕,救命救命,妹妹要找魏公公救命!哈哈。。。。。。”卻不小心撞上前來的王才人。
“啊!奴婢給才人娘娘請安!”曉晨嚇得臉色慘淡,急忙跪了下去。
王才人身邊的宮女正要開口斥責,卻聽王才人慢悠悠道:“無妨,曉晨也是無心爲之,下次注意就可以了。”
印月聽見外頭響動,急忙迎了出去。但見眼前王才人幾日不見,身上衣飾已然翻新,淡妝濃抹之下出落得更加嬌豔欲滴,印月連忙行禮請安。王才人欣然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待會我帶由校去郭太子妃處,你與我一起去可好?我爲你準備了好些東西,我們帶會去的時候,讓曉晨來我宮內取了便是。”
印月莞爾一笑,立即謝恩應允。
王才人此番如此行爲,印月心裡自然明白其用意。想到自己費了好半天勁,才營造了現在這種“其樂融融”的平和之相,還是心生安慰。
又過得幾日,印月就要回私宅探親,卻也在沒有見到魏朝一面,整理完物品,她心裡居然沒有想象中的解脫,總覺得患得患失,忽然聽得小院裡面響起了急切的敲門聲,她竟然飛奔過去,搶在曉晨之前親自打開了門。
“印月姑姑,可真是巧啊!”來到的人,當然不是魏朝——那人是司禮監任職的劉時泰。
“劉兄。。。。。。劉公公,此次前來可是有公事?”印月內心頗覺失望,卻又不忍拂了劉時泰報的面子,於是報以淺淺微笑柔聲道,“我今日要回私宅探親,劉公公若是有事情告知,我好早點完成。”
劉時泰此時“哈哈”一笑,莫名其妙的看着印月道:“你可真是糊塗了,沒瞧見我今日穿的是常服嗎?今日我休息,想到印月姑姑你可能要回家,就特地來看看。”
印月心裡想到的是其他的事情,此時被劉時泰這樣一陣揶揄,竟然也紅起了臉,不好意思道:“你瞧我這人,今日竟然也犯起渾了。”
“姑姑可別這麼說,在下僱了頂轎子,”劉時泰忍住笑顏,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道,“還請印月姑姑賞臉,與劉某一同出宮,也算是有個伴。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你僱了轎子?”印月對於劉時泰的相邀很是驚訝,但是考慮到上次回去時候的步行痛苦以及劉時泰一直以來給她的感覺很正派,很有風度,她立刻欣然前往。當下拿起細軟,告別曉晨,緊跟着劉時泰一同出宮了。
曉晨送過印月,便轉身欲回,冷不防卻見到了身後的一臉鐵青的魏朝。“魏公公?!”曉晨深覺每次遇到他都不免噤若寒蟬,卻還是老老實實的行了禮。待得過來半晌,自己擡頭一看,卻哪裡還有魏朝的影子。
這一路上,劉時泰保持他內宮之人的儒雅舉止,卻又不失武家出生的堅毅之氣,總能在適當的時候給印月以最妥帖的照顧。到了私宅門口,印月爲表謝意,再三邀請劉時泰飲了茶水再走。
正在兩人交談間,印月私宅的大門被打開,紅玉從裡面探出了頭來。
“月兒姐!”紅玉見到印月興奮不已,急忙跑出來,幫着拿起大包小包的細軟,卻不想見到了熟悉的人,“咦?你不是劉大哥。。。。。。劉公子嗎?”
“李姑娘,你好。在下有禮了。”劉時泰見是上次遇見過的紅玉,便也躬身行禮起來。
夏日初生的太陽已經是金光萬丈,紅玉眼見此時與自己距離着身前不到一丈,便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地一響,心口立即像是被揪緊了一般透不過起來,只是嗯嗯啊啊的隨口答應着。只是緊緊跟在印月與劉時泰身後,兀自頭暈目眩腳發軟,心頭突突跳地厲害。
“咦?”劉時泰見紅玉臉上漲得緋紅,還當是她年紀小拿不動這許多東西,邊言道:“李姑娘,不如由時泰來幫你拿吧。”說着說着邊取過紅玉手中的物件。
印月此時也回過頭來,緊張地扶着紅玉道:“都是我不好,想到回家,盡然一時忘記了你還小。”
紅玉被二人這麼一說臉更加紅了,她壓着自己的慌亂說道:“沒什麼,我不小了呢!我進去叫興國出來。”說罷便一溜煙似的奔進了宅子裡興國的那間屋子,關上門,身子緊緊貼着門板,大口大口的穿着粗氣。
一旁的興國被吵醒,伸手揉了揉自己睡眼惺忪的眼睛,不解道:“紅玉姐姐,你在幹嘛啊?”
“去,去,去。”紅玉白了牀上的興國一眼道,“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
聽到這句話,興國不高興地大嚷道:“誰說我是小孩子,我可是家裡面的男丁——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