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邱乘雲對李進忠雖然沒有之前的親熱,卻還算是不錯,平日裡有空便帶着李進忠東走西竄,吃吃喝喝。
日子久了,李進忠不免覺得吃人嘴短,得人恩惠要千年記。就想找同門邱乘雲商量着給自己安排一個能出的上力氣的差事。一打聽才知道邱乘雲的貼身服飾小太監小方斷了幾根肋骨,於是便準備毛遂自薦:一來可以還邱乘雲之恩;二來可以增進同門之誼,於是興沖沖地就往邱乘雲府上跑。
眼見要到邱乘雲的衙門書房,李進忠內心激盪萬分,似乎終於有了奮鬥的目標,頓覺精神百倍,伸手一推門,便開門見山道:“邱公公,我想過了,整日的遊手好閒,白吃白喝的真的不行啊。”
李進忠那幾日跟着邱乘雲身邊一段時間,自覺與他熟絡了,說話行事都開始把那邱乘雲當成自家同門一般親熱起來。
話說,那邱乘雲此時正在衙門書房會見自己在京城的掌家,此人也是一名太監,名叫徐貴。這個徐貴一見到李進忠大咧咧地跑進廳來,不自覺的心裡泛起一陣嫌惡之情,偷偷多瞄了李進忠幾眼,卻覺得此人像似曾相識,但要說在哪裡見過,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邱乘雲見李進忠無所顧忌地闖了進來,心裡已然不悅,卻還是顧着前上司孫暹的面子,沒有當場發作,只是扯了扯嘴角,勉強做出一個微笑的樣子,道:“李老弟,你來了啊,快坐!你瞧,咱家京城府宅裡頭的掌家來了,趁着後日就是端午節正在談事情呢,呵呵。”
“哦,那邱公公你們談,我在邊上聽着便是。”李進忠對着邱乘雲憨直地笑了笑,神色如常的坐到了一邊的椅子上。渾沒發覺,此時的邱乘雲已然怒火中燒,幾欲發作。
邱乘雲白眼一翻,心裡暗罵:好一個不識擡舉的東西!什麼玩意兒,在咱家這混了這麼多天卻還不會看顏色,廢物!且不管以前孫公公如何待你,如今天高皇帝遠,日後在咱家的地盤要是不會做人,咱家就要讓你個孫子知道馬王爺他爲啥有三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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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魏朝,王才人還有皇太子等人都再也沒有出現過。印月她自己倒也清靜,只是盼着能早日出去,給興國和紅玉兩個孩子送生活費。印月在牀上足足躺到端午節前一日才勉強能下牀行走。
這次曉晨特意前一日晚上就起給她準備好要帶的東西,然後又送印月到了東宮門口,一番淚別之後,這才戀戀不捨的回去了。
此番回家,沒有李進忠照顧周到的陪同,也沒有皇太子派來的駱思恭的保護,只是她一個人,揹着包裹,胸口揣了十兩銀子,踩着一雙平底的弓鞋,慢慢悠悠的走着。心裡卻大抵還是滿足。
家?
終於有了。
當初買宅子的時候,印月聽着別人說宅院有“東貴西富”,“北貧南賤”之分,因爲自己內心愧疚,於是一咬牙買在了東城,索性有王才人的賞賜,也不算太貴。如今,不論自己遭受怎樣的打擊折磨,只要一想到,有個地方,是因爲自己而專門存在;有那麼幾個人是盼着自己出現;有那麼一個屬於自己的容身之所,她似乎就覺得安慰。
走出了紫禁城,便是東安門大街,她的私宅便買在正義街西、席市街北,與□□府垂直相交的那條衚衕。她按着記憶中的方向往東城□□府方向行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就要到□□府了。可是,無奈古代的這副身體確是裹着三寸金蓮的小腳女。只覺得這“金蓮”生出劇痛,只好撿了個乾淨的石階,扶着牆,緩緩坐了下來,兩隻小腳頓時方感到放鬆,才稍稍覺得輕鬆了一些。
京城是大明的政治中心,亦是商貨的一個集散中心。客棧、酒樓依街而立,印月坐在石階上眺望出去,人聲鼎沸,有做着早市生意忙碌的小販,有擔着貨物四處叫賣的賣貨郎,有些店鋪纔剛剛取下店面外地掛着的一條條木板,大街上行人來來往往。
更有些小衚衕裡,在隨風輕輕搖曳的垂柳下幾名年齡相仿的孩童在一起追來逐去,笑聲從衚衕口一直飄蕩到了衚衕的深處。
這一切宛如一副清明上河圖所描繪的翻版……
她差點忘了,她現在就是所謂的“古人”,明朝古人——卻又有着一顆現代女性的靈魂。
不一會兒,四周商鋪的人似乎有些詭異的拘謹了起來,賣貨郎迅速整理起自己的貨,這大街一下子沒有了剛纔那幅悠然的模樣,人們似乎都在慌忙的擇路而逃。
怎麼?
印月起身,重新背好了自己背上的包裹,想到路上找個問人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正在納悶,卻聽到了那有遠及近,逐漸清晰的馬蹄聲和馬的嘶鳴,印月緩緩擡頭,發現遙遠處,大街的另外一端,一陣黃沙漫天襲來。
“侯二家的!!”張媽突然從街對面附近的衚衕裡面竄了出來,手上挽着買菜的竹籃,迎着印月熱情的招呼着。
“別過來!”印月已經扯開了自己的嗓子大聲喊了出來。
在那電光石火的剎那間,印月宛遭雷擊地僵在原地,瞪著張媽的眼神活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似的。剛剛還在張媽手臂上挽着的籃子被撞飛了,裡面的蔬菜被拋到了空中,而後重重的墜落在地上,散了一地。
來人那馬一聲長嘶,停在了路當中。
印月耳畔聽到一聲慘號,張媽已直挺挺躺在了地上,印月忙過去扶她,手一碰,已感覺不對,張媽身子癱軟。
印月唯一清楚的印象便是有一股冷氣,襲到自己的四肢百骸。
鮮紅的顏色和撲鼻的腥味……
是血……是血嗎?
她突然覺得胸口似乎悶的透不過起來,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
“死了?”那聲音裡面沒有一絲的內疚和同情,只有不厭煩。
印月淚眼朦朧,朝着那肇事的馬望了過去。
朝陽刺眼,那高高騎在馬背之上的人,是個身穿大氅的束髮年輕少年,面無表情,眨也不眨地呆視眼前二人,重複了一遍:“死了?晦氣。”便無所謂地拍了拍自己的馬。
紈絝子弟!
草菅人命!
印月憤怒了,她顧不得肩上的包裹,衝到那人的馬前,幾乎是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大叫:“下來!你給我下來!”
“髒手別碰我的馬!”那馬上的少年眉頭一皺,厲聲言道。
“你這個草菅人命的劊子手!都出人命了!你給我下了去自首!!”印月不理,卻不停地跳起來,揮動着雙手想要拉住那人。
那人卻坐在馬上,睨眼冷冷看着印月,暮的從懷中掏出幾錠銀子,朝張媽的屍體一擲。
“這下夠了吧!還不給咱們爺讓路!”這時候那少年的隨從們似乎趕到了,都開始奚落眼前的印月,“瞧這俊模樣的小娘子,怎麼有些面熟啊,莫非是老子勾欄衚衕的相好?!”
“啊哈哈哈哈哈。”那羣后來趕到的男人一陣嬉笑。
“這下好了,死了礙事的老媽子,總算是自由了啊!”
……
“你,你們……”此時的印月已經不能僅僅用憤怒來形容了,眼前的一切,好似以前電視古裝劇中敘述的那種故事橋段,她記得古裝劇中,每到危急緊要關頭,都會有大俠出現行俠仗義的。
那麼,大俠呢?
正義呢?
爲什麼還不來?
印月半閉雙眼,雙手揪緊自己的衣裳,然後擡起頭,死死盯住那少年。她含淚的目光首次那麼直接的透露出恨意,周圍的男人們見狀,倒是很有興致的驅馬將她圍了起來。
“怎麼了,五弟?爲兄送你的汗血寶馬不喜歡嗎?”圈子外面,一個嘹亮的嗓音響了起來。
“沒什麼。”那身披大氅的少年,淡淡回答,眼眸卻牢牢釘在了印月的身上——這樣的眼神,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
那羣隨從漸漸散開,讓出一個空缺的位子,一人騎着匹黑馬,緩緩進來,看到了印月的臉愣了一下,“原來是你?!”
馬上的少年不解的望着來人道:“三哥,你們認識?”
“何止認識啊!我還賞賜了這女子一條上好的鞭子呢!呵呵呵呵!”
印月一凜,瞥了來人一眼,冷吸一口氣:“福王!”
那來人正是當今的福恭王——常洵。
福王涼薄地朝着印月笑道,“不愧是定興侯府四少爺的女人,有此絕俗之姿。”笑聲中有絲又喜又惡的困擾,“只可惜那雙討人厭的眼和不怕死的爛性子卻也與侯家老四如出一轍。”
印月的淚奪眶而出,感覺從未有的絕望和恨意充滿周身,顫抖的自己纖瘦的身子,用盡一切的力氣大叫道:“混蛋!垃圾!我要你爲侯家幾十口人償命!”
“什麼?償命?真有意思!”福王在馬上人笑得前俯後仰,張狂地回道:“你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如何要我償命?竟敢辱罵皇族!知道什麼罪嗎?”
“你!”可惡,太可惡了!印月的拳頭握得死緊,紅脣因過於用力抿着而泛白,她又氣又恨!
“撿日不如撞日啊!”福王臉上笑意剎斂,語調轉爲陰冷:“要怨,就怨你當日不該強落我母妃的面子,還在慈慶宮辱罵本王!要恨,就恨你的侯府經商有素,恨我看不慣侯家老四商場得意,自古以來商賈均爲賤民!”
素來養尊處優的年輕福王,身系皇上與鄭貴妃的寵愛,根本無人能在他面前拂逆他的意思。當日慈慶宮的奪鞭之恨,教他在如今陷入瘋狂,不可自拔。
失去的奪不回來,就毀了;看上了,得不到,就用搶?印月不禁搖首,不敢置信竟有人將如此自私的話語說得理所當然。爲了那狹隘而自私的理由,毀了她的在明朝的第一個家,殺了她的丈夫侯二,甚至傷害與仇恨無關的其他幾十條無辜生命。
果然是尋常百姓如草芥!!!
她的眸子已然通紅,目光緊緊的鎖住不遠處瘋狂大笑的福王——那個才二十歲的男人——他笑得是那麼的得意,那麼的張狂,教她如何能不怨?如何能不恨?
終於笑夠了的福王,語氣毫無溫度的朝手下下達命令,“還愣着做什麼?快給本王拿下!”
印月悽然一笑,頹然往後,耳畔響起秋月和尚的話語:情不爲因果,緣註定生死。
生或者死——註定了的嗎?既然躲不過,那不如坦然接受它。
她逐漸平靜下來,將視線從福王臉上抽離,那張嬌豔的臉上波瀾不興,但眸中卻隱隱帶著不屈。
“三哥,時辰要過了。”靜靜安於一旁久未吭聲的少年,突然開口,望着福王不耐煩的提醒了一句,“如果五哥還要耽誤功夫,那弟弟我就現行入宮了。”說罷,策馬急行。
“五弟!”福王恨恨盯着印月看了一眼,道,“今日算你命大,他日再讓本王遇到,哼哼。駕!”
一陣塵土捲起,一行人急馳而過,只留下怔怔站在原地的印月和倒在血泊之中冷冰冰的張媽。
過了不知多久,街上才又漸漸恢復了生氣。
有不少人上前勸解印月,“姑娘想開點”,“姑娘人死不能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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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一男子的眸光掃過印月哭紅的鼻頭和蒼白的臉,跑了過去道: “跟我過來!” 逕自一把拉過印月,迅速走進小衚衕的暗角,“不要再捋虎鬚。”
“好,好,那你別跟着我,讓我自生自滅不就好了嗎?!”印月聞言一僵,遷怒地瞪着眼前拉着自己那人,眼前的魏朝似乎就在看戲,她拿起包裹就要去抱張媽的屍體。
“信我!”魏朝被她這麼一說,心裡雖然生氣,但一望着印月就不自覺將自己眉宇間的銳氣和渾身散發的戾氣轉化爲無奈的苦笑,輕聲道:“你在這裡別動,我去找人來。”
寥寥數語,卻有一股暖意自印月心頭泛開,讓她的心安定下來。她擡頭看天,春日和煦的陽光撲面而來,落在臉頰上,緩緩浸入溫暖的心底——人間還是有真情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