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詞一起首,就讓人讚不絕口。
《步蟾宮》。南宋。楊無咎。
桂花馥郁清無寐。
覺身在,廣寒宮裡。
憶吾家,妃子舊遊,
瑞龍腦,暗藏葉底。
不堪午夜西風起。
更颭颭,萬絲斜墜。
向曉來,卻是給孤園,
乍驚見,黃金布地。
張、馮二人是行家,很快聽出了這首詞的深義。
本來這首詩在一般仕子佳人讀起來,有些感傷,但是契合李太后的身份,卻是別有情趣。
一般人將此詞比作感受廣寒宮中,思嫦娥之過往,懷傷感之故情,所以“憶吾家,妃子舊遊”一句和“向曉來,卻是給孤園”一句,較爲感傷。
可是經李太后的口讀出來,就完全不一樣。她原來就是妃子,因此“憶吾家,妃子舊遊”一句,說的是她自己,這只是一番感嘆,或者是對原來經歷的懷念而已。
至於“向曉來,卻是給孤園”,既不是給“后羿”之園,亦不是給“孤獨”之園,而是她成爲太后以後自己可以稱之爲“孤家”,也即是給她自己。
因而,由她將此詩誦將出來,既是情真意切之懷念,亦是理想現實之體驗,再好不過!
“好!”衆人鼓掌,紛紛跟着誦唸最後這句經典之詞,“乍驚見,黃金布地”。
現場的氣氛又推向熱潮。
不過,熱烈之後,略顯落寞。接下來,就只剩下皇帝和馮保了。
馮保當然知道不能搶皇上的風頭,所以看了皇帝一眼,發現他在兀自深思,想來還在搜索詩句,只能自告奮勇先來,爲皇上爭取一些時間。
只見他一清嗓子,說了一句:“接下來由老臣來吧,皇上所念詩詞富有深義,正好殿後!”
說完,他示意音樂放緩,輕誦了一首詞。
《金錢子》。宋代。無名氏。
唐卡當時聽着就驚異了一下,竟然還有無名氏?想來這是寫了好作品不願意留名,亦或是怕被人知曉真實姓名,隱去了真名,索性叫做無名氏吧。
馮保輕輕一頓,將全詞一一誦完。
昨夜金風,黃葉亂飄階下。
聽窗前,芭蕉雨打。
觸處池塘,睹風荷凋謝。
景色淒涼,總閒卻,舞臺歌榭。
獨倚闌干,惟有木犀幽雅。
吐清香,勝如蘭麝。
似金壘妝成,想丹青難畫。
纖手折來,膽瓶中,一枝瀟灑。
“這首詞聽上去確是大雅,似乎有一些小哀怨,但在最末一句,卻甚是灑脫,將花枝折在瓶膽裡,真是別有一番雅趣。”張居正笑着作了點評,大致也和唐卡聽得差不多。
不過他現在可沒多少心思聽先生點評了,因爲他可知道,從剛纔張居正替自己打頭炮到現在,一直煎熬到了最後,這個殿後的人已經不得不出場了。
可是,他的肚裡早已是粒米未存、彈盡糧絕了,現在別說讓他搜尋書寫桂、菊“雙花”的詩句了,就是讓他再背上一首古詩詞都難了,除了那首“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還記得挺清楚以外,別的再也找不出來了。
眼見三人目光紛紛轉向自己,讓他甚是絕望,傻傻地看着三人,現場
一下陷入了沉默。
李太后早看出了兒子的心思,輕輕一笑,正想替兒子說一句:“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
可是,大明既然尊儒家爲國本,就必須講禮儀綱常。現在第三輪還差了一首,無論如何是不能結束的。正在爲難中,卻見兒子主動站了起來,用了一種異常悲憤的腔調,說了一句:“古詩詞,朕已經誦不出來了。倒是有一首白話文的詩,不知各位想聽不想聽?”
“白話文?”此語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把所有人都驚着了。
這還是頭一回聽說白話文詩歌。不過,話說回來,經過兩宋和元后,當時的白話文已經發展到了一定程度,特別是元曲,其間已有很多類似現代劇本的小摺子,大量採用半白話半文言的文字。隨着小說的盛行,到了明代,白話文已經開始大行其道,搶佔主流。
故有人總結中華文化史即是“詩經、楚辭、先秦散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從簡單的字音到華麗駢文詞藻,到多樣化的詩詞曲調,最後又迴歸白話,構成了一卷幾千年燦爛光輝的中華文化發展史。
當然這時的白話,語言更直接,更完善,也更豐富,已經很接近現代語言了。
所以大家雖然驚詫,但也很快釋然。皇上一貫推陳出新,什麼“鮎魚效應”、“頭腦風暴”等等,這些詞彙聽都沒聽過,既然他要背誦白話詩,就讓他背誦好了,且聽聽有什麼新論。
李太后當然是支持兒子的,本來就擔心他下不來臺,現在有了白話文詩詞這根救命稻草,就趕緊讓他用吧。
“好!我兒請誦!我等洗耳恭聽!”當媽的下了懿旨。
張、馮二人也急忙附和:“對對對!皇上請講!詩詞接續中,白話文詩歌雖然前所未有,但也可算是一項創新!”
唐卡的臉紅了紅,端起酒盞喝了一口,算是將這份尷尬遮掩過去,然後抑揚頓挫地誦唸起來。
《山月》。現代。無名氏。
我曾踏月而來,
只因你在山中。
山風拂發,拂頸,拂裸露的肩膀。
折桂枝前行,
而月光衣我以華裳。
月光衣我以華裳
林間有新綠,
似我青春摸樣。
青春透明如醇酒,
可飲,可盡,可別離。
但我們多少物換星移的韶華,
卻總不能將它忘記。
更不能忘記的,
是那一輪月。
照了長城,
照了洞庭,
而又在那夜,
照進山林。
從此,悲哀粉碎,
化作無數音容笑貌。
在那些夜裡,
襲我以鬱香,
襲我以次次無盡的歡快情懷,
毫無感傷。
這首白話文詩歌着實把旁邊的樂官們忙壞了,如此爲白話文詩歌配樂之事還真沒幹過。
還好領頭的樂官比較精明,看出皇上此詩有些類似元曲中的清唱,沒有完全對仗的韻腳,只在首末段的末字有一個“裳”和“傷”字的韻腳,所以曲調配得還算可以,沒有出現岔音。
李太后和張、馮二人,更是象聽天外來音一樣,聽得如癡如醉。
全詩流露着濃濃的情感,讓這些平時聽慣了“之乎者也”的人振聾發聵。原來人世間的語言,竟然可以如此直白,如此打動人心。
即便是元曲中寫男女思念歡情的句子,也不過如此吧。
唐卡唸誦完後,兀自惴惴不安。這其實是席慕容的《山月》,寫得着實很美,其中寫折桂枝一句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其他地方略作改編。
要知道這首詩可是他的最愛,也是他在大一新生晚會上朗誦的成名作,讓無數學院美女爲之傾倒,從此一舉奠定了他萬女偶像的酷霸地位。
因爲在後來又表演了很多回,所以這首詩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讀起來也確實頗有意境,百轉千回,旖旎無限。
受剛纔馮保所念詩詞作者是無名氏的啓發,他在說朝代的時候說了現代,讓他們聽上去感覺這就是當下流傳於大明市井間的白話文詩歌,又將席慕容的名字隱去,也說了個無名氏。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革命,總之把大夥兒都聽傻了,好半晌纔回過勁兒來。
李太后先是驚愕,後是陶醉,最後是享受。她聽得出來,這首詩好象是讀給晴天聽的。
在詩會之前聽說這些桂、菊之詩都是晴天與兒子通信時告知他的,這首詩不會也是他倆共同寫作出來的吧。真要如此,也真是相得益彰了!
“好!”她帶頭鼓起掌來,帶動着仍在兀自發愣的張、馮二人也不停地鼓掌。
那些剛纔一通忙碌的樂官,此刻也放下了樂器,拼命鼓起掌來,偏殿內頓時喝彩一片。
唐卡仍然有些不好意思,見他們三人只顧着鼓掌,也不點評,自嘲地笑了笑:“這首白話文詩歌其實寫得奇好,不如朕開一個先河,自己來點評吧。”
“自己點評?”這位少帝還真是不斷推陳出新,剛纔出人意料地誦唸了白話文詩歌,現在又要求自己點評,真是聞所未聞。不過,對他時常不按套路出牌的方式早已見怪不怪,所以張、馮二人也只有點頭稱是。
“這首詩分爲四片,片片遞進。第一片以山月照桂爲開端,表明心跡,月光衣(‘意’音)我以華裳,着實很美。第二片點明青春韶華難忘,而迅速又引出第三片的山月之夜最是難忘。第四片作了解答,究竟是什麼以致最終難忘呢,是無數音容笑貌,是歡快而毫無感傷。”
皇帝自我點評完,驟然而止,面色如水,儼然已是一代國學大師的模樣,看得大家肅然起敬。也是,如此熟悉而鑽研一首詩,有幾人能做到,正所謂賣油翁之技,唯手熟耳。
“妙妙妙!我主聖明!即便是‘六一居士’歐陽修在世提倡之新古文運動,也不過如此!”
“正是!我主點評也妙,寥寥數語,將此無名氏之白話文詩歌盡皆描畫,妙哉妙哉!”
現場氣氛頓時又被張、馮二人推高,大家都倒滿酒盞,相互平端敬之,一飲而盡。
如此之夜,如此之酒,如此山月,如此風清,如此忘歸……
不知明日之清晨,會不是一個豔陽晴天。亦不知明日陽光裡,晴天來時,會是怎樣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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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