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後宮裡,若不爭寵便是死路一條。
這樣血淋淋的直白話語,聽起來卻宛若神歌仙曲,因唯有親近之人才敢這樣不加掩飾的說給她聽。
凝望着紅牆上,四角的天空,有無瑕白雲翩然而過,風徐徐吹着,時間彷彿可以凝固靜止,便不需要費盡心機了。
她是驕傲的,不願低三下四委曲求全,更不愛看那些女人的殷勤諂媚。
男人與女人之間,一層窗戶紙保留着,便朦朦朧朧可愛可親,若是袒胸露乳似的倒全然無趣了。
裴縝是明白的,後宮裡的女人入宮無非就那麼幾件事情。皇權親貴互相權利傾軋,有力在前朝的多半也會送女兒妹妹入宮,錦上添花。若是無能的,更只能依靠女人在牀第間片刻取悅而讓帝王對一個家族寬縱。
而她,顧長歌清冷的眼神追尋了天空裡飛走的最後一片白雲,湛藍的天便再無雜色。
她怎肯爲了那些而委曲求全呢。
她是傷了心的人,夫君不肯再垂愛,亦不肯爲了她而犧牲更多,這堅定了她對自己的認知。
“人們在世上走一遭,爲的不就是自己對自己的認同嗎?”顧長歌莞爾,伸手摺下花圃中長高又枯黃的一棵雜草“雖然生而不能選擇是野草還是牡丹,但拼命生長是一種本能。牡丹不會像雜草一樣生長,雜草也不必牡丹那樣精心呵護。各人在世自有生長的原則。”
“可你既不是牡丹,也不是野草,”裴弦語氣清淡,勸慰之意減了幾分“你是個活生生的人。”
“你既知我是個人,就知道我不願如同皇族裡那些女人一樣,爲了家族門楣榮寵而活,爲了皇上今晚去誰那不去誰那而爭風吃醋,爲了皇子是否能得他父親青眼而傾軋魚肉他人,”顧長歌眯起眼睛,口中懷了半分真切與半分懷疑“難道父慈子孝不是應該的嗎?難道夫妻和睦不是應該的嗎?”
看着顧長歌被寒風吹得幾近透明的面容,鼻頭與嘴脣格外嫣紅,裴弦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二人走入殿內,碧璽端了熱水進來,放了杯盞到二人面前:“娘娘與王爺喝點熱水吧,外面天太冷,別凍壞了身子。”
裴弦纔看到杯子就微一皺眉,將茶水喝到嘴裡,終究還是放下了:“怎麼你們娘娘是貴妃,也要喝這樣的枯草根一樣的茶?內務府的人可是辦事不當心?”
顧長歌輕輕一笑,裴弦雖然只是個王爺,當年也在後宮裡生活過,見慣了后妃們爭風吃醋,也知道地位底或無寵的嬪妃會被人欺負,就連最末等的奴才也敢踩上一腳。
但是他到底是一直生養在皇后身旁的,先帝極爲寵愛,母親又有權有勢,二哥爲議儲人選,誰也不會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欺負到他頭上。
小時候見多的后妃手段陰險狠辣,沒想過連宮人們也都拜高踩低。
紅翡滿臉晦澀:“就這些還是娘娘使了好些銀子才得的。更多的也沒有了。”
“爲何不告訴皇兄!”裴弦蹙眉。
“我另有打算,又何必再依賴他。你今日也算看見了,當年我入宮何等風光,後來有了逸暉又是如何的滿門榮耀,今日院落凋敝,門可羅雀,又是怎樣的光景。我倦了,後宮之中無非如此。”顧長歌輕輕一笑,淡定自如的喝下這杯苦澀的茶水。
她雙手捧杯,至少水還是暖的,不能暖冰冷的心,卻能慰藉涼透的胃。
她是不缺這些銀子的,只是在後宮裡,銀子就像打水漂的石子,到處都要用。在風光的時候,拿來賞人圖的是個彩頭,可現在,不給銀子或者給少了,怕是連口熱水都沒了。
銀子花下去了,炭盆要一份、挑水要一份,就連膳食也都要銀子,天天要,次次要。顧長歌寒心如此,當初她風光時候別人如何巴結,她也對人很好,沒有怠慢或者輕視,如今卻換來了這樣的回報。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得了上面某些人的令,不可對她好。
就算得了銀子,依舊是剩飯冷菜。
這樣的地方,她是多一日也不想再待了。
“裴弦,看在咱們自幼相識的份上,你幫我出宮吧。”顧長歌笑了,神色落寞。
這樣的她毫無光彩,裴弦一陣心疼,她是那麼風光耀目的一個女子,不落窠臼不耐世俗,不甘風塵不甘落寞,如何能在後宮這樣的地方失去了光彩。
她的雙眼失去了神色。
“入得後宮不易,妃嬪若想出去,尋常人怕是這輩子都不可能的,”裴弦用手輕輕叩擊腿部,思索着“你地位太高,又有將軍府背景,她們連死都不敢讓你死的。”
碧璽眉頭微蹙,擡眼看顧長歌,見她沒有不悅神色也沒有說話。
“裴弦,我心裡悲痛欲絕,只是難於人言,外人也不能體會分毫,更不能爲我分擔痛苦,故而我誰也不再言說。或許皇上不明白我這樣的心情,他後宮鶯鶯燕燕,並不在乎我是如何想的。女人婉轉承恩討好他,他便隨心所欲,從不爲旁人委屈自己。”她言語冷漠,卻字字插入懂得人的心口。
紅翡神色黯淡,上前蹲下扶住顧長歌的手,溫言道:“娘娘要出宮去談何容易,娘娘要捨棄我們離開嗎?”她將手放到顧長歌膝上“奴婢捨不得娘娘。”
紅翡與碧璽都是忠誠的,這樣的忠誠一樣,但表現方法是不同的。
碧璽心思細密,揣度人心,言語中試探而謹慎。
紅翡周到得體,愛恨分明,大膽敢言。
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正好互相彌補。本是顧長歌準備好的人選,如今卻也是用不上了。
“我已經想好,”顧長歌伸手撫紅翡手背“我想自請出宮爲逸暉守靈,到時候若你們想跟着我,我便帶着你們,若你們還想留在皇宮,那我也會爲你們安排好出去。”
她頓一頓繼續說道:“溫木槿雖然位份不高,但人很好,你們是我身邊的人,她定然不會爲難,只是她位份在那,我想可以讓紅翡去,你們也算有緣,”她又伸手拉過碧璽“你一向周密細心,侍奉太后也是極好的。”
見顧長歌爲她們都安排了後路,紅翡嚶嚶哭泣起來。
裴弦蹙眉:“原來你早已想好。那你這次讓我過來,是爲了什麼?”
“我人微言輕,若是提出皇上未必允准,”顧長歌深深吸一口氣“我想讓你替我勸勸太后。”
她這話說得不老實,若說人微言輕,又怎比得上無寵無家世的貴人們,不過是裴縝不肯她離開罷了,希望她有朝一日耐不住寂寞,受不住冷漠,去求他垂愛。
裴弦心中思索,果然也不失爲個好主意,既然她不肯再服侍裴縝,當然離開是最好的選擇,她一人在宮中也算無牽掛了,免收後宮傾軋鬥爭,守靈無異於守着一片桃花源。
太后早已不滿貴妃守了太多恩寵,孟亦夭行爲有失,到底是孟家的皇后,東霆的皇后。若是顧長歌離開,也算是省了太后一番心思。
“既你定了心思,我爲你盡力便是。”裴弦沉聲。
裴縝起身,在桌子上放下一枚平安符,面色有些少年家的窘迫,卻又擔心自己失態,擡眼瞧了瞧顧長歌道:“這是我乳孃幫我求的,如今便先給你吧,帶在身邊心裡也是個安慰。”
顧長歌輕輕揚眉,拿起平安符細瞧了瞧,心中感嘆人情冷暖,有時候就是這樣小小一個物件能夠帶來極大地溫暖,但她如今仍是天子妃嬪,笑着將手遞上去:“既然是你乳孃求來的,自然是爲你,我帶了又有什麼用。”
裴縝要說些什麼,最終也沒再說,將那枚平安符放回懷中。
顧長歌起身道:“我不送你了,只看着你離開就是。”
翊坤宮雖然凋敝冷清,但少不得仍舊是衆矢之的,多少雙眼睛看着他們,貴妃迎來送往成何體統。
裴弦離開後,直接去了乾清宮。
而顧長歌淡然一笑,扶着碧璽的手說道:“如今逸暉離我而去,我孑然一身了無牽掛。然而在這後宮裡,我最對不起的便是你們了,”她盈盈望着碧璽與紅翡“你們跟着我,本以爲有大好前程,錦繡人生,卻不想我心灰意冷無意皇恩,小安子已因爲此前的事情而死,我無法彌補他,他在宮外可還有什麼親人嗎?”
碧璽微微一怔,思索道:“似乎在宮外他家中還有父親與弟弟,他生母早亡,想來再無旁的親人了。”
紅翡接口:“送兒子入宮的都是因爲家中貧賤無法過下去,否則誰又肯冒着斷子絕孫的風險送孩子入宮,那都是親生骨肉啊!”
“如今我旁的沒有,碧璽,”她指了指殿內一方桌子“拿我的腰牌叫鴻禧去給小安子家送些銀子吧,讓他弟弟平安長大。”
碧璽輕輕哎了一聲答應離去了。
紅翡眼中含淚:“娘娘,您真的打定主意了嗎?此次離開,想來再也不能回來了,若您對皇上還有情,只怕要後悔半生了。皇陵雖是皇家的,到底缺衣少食,娘娘不缺銀子,可……”
顧長歌輕輕頷首:“你不用勸我,我心意已決。如今你與碧璽回去好好想想便是,無論結果如何我都願意的。只是,我在後宮裡,仍有一件事沒有辦完!”
她目光死死盯着坤寧宮方向,一字一頓:“我要她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