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風不寒,看盡桃花岸。
沿着柳堤一路行舟,春草抽芽柳枝碧綠嫩黃一片,春風拂過,尚且有一派早春美景讓人不免心情舒暢起來。
裴縝立於船頭,身邊跟着的是皇后。
二人宛若璧人天成,皇后高高的髮髻梳的一絲不苟,釵環滿頭,金黃璀璨,讓人不敢直視,盡顯天家威儀。
皇后嘴角噙笑,看着離堤岸越來越近,伸手扶着身邊的宮女羨予,與皇上閒話道:“臣妾聽聞,九州的阮記與都城不太一樣呢。聽說有個新的掌櫃接手,很是不一般呢。”
皇后最是賢良淑德,對於身邊的妃嬪也極爲照顧。
這幾年來,皇后還是皇貴妃的時候,打理六宮事宜便極好,皇帝對她沒有什麼不放心的,當下也笑着點了點頭,伸手挽住皇后的手。
皇后是太傅之女,太傅又曾經是皇帝的老師,地位尊崇不止在於名分,裴縝對於皇后的信任更是超過了之前的孟氏。
手心傳來溫度,讓皇后微微發涼的手指暖和了幾分。
帝后伉儷,二人相識而笑,如沐春風。
隨着宮人在前方等待,皇帝鬆開了皇后的手,率先一步走下船去。
這兩日一直在船上,感受九州歌舞昇平的美好生活,體驗老百姓一樣的樂趣,很是滿意。裴縝眼神掠過周圍的官員,恰好看到昨日小瓷子說過的管轄阮記繡坊一片地帶的知縣左培正,看他三十多的年紀,略胖一些,身形較矮,纔是三月裡,腦門上便沁出汗水。
周遭的官員都極爲伶俐,小瓷子拂塵一甩,到左培正面前說道:“左大人,皇上有話要問您,還請您到前面去。”
左培正連忙點頭哈腰,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說道:“敢問公公,皇上是有什麼事呀?”
小瓷子眼皮也不擡,規規矩矩道:“大人去了便知。”
於是,衆目睽睽之下,左培正行到皇帝面前,雙膝跪地磕頭道:“微臣給皇上請安,給皇后娘娘請安。”
皇帝看着跪在腳下的左培正,沉聲道:“朕問你,三年前,你管轄的阮記繡坊,新來的掌櫃,叫什麼名字?”
左培正本以爲皇帝會問他有關於稅收或是其他什麼問題,這樣一聽,卻有些措手不及,支吾了半晌,才道:“回皇上,微臣雖然管轄地域中有阮記繡坊,可微臣並不知繡坊的掌櫃怎麼稱呼。不過,”他思索着“微臣賤內與繡坊掌櫃似有來往,請皇上容微臣喚賤內一問便知。”
問不到消息也在意料之中,皇帝並無惱意,只說:“罷了,起來吧,既然不知道也不用叫你夫人平白跑一趟了,朕便去阮記瞧瞧今年新做的衣服如何了。”
說着,大步流星走到一旁的轎子內,坐安穩了。
待皇后也坐了鳳轎,小瓷子拂塵一樣,尖細着嗓子道:“起駕。”
以皇帝轎子爲首,皇后緊隨其後,身後的大部隊均着官袍,浩浩蕩蕩向阮記繡坊走去。
阮記的人皆感到無上榮寵,早早得了消息,跪在門口,待到皇帝聖駕蒞臨,紛紛磕頭。
小瓷子把皇帝扶出來,衆人高呼萬歲,跪拜不敢擡頭。
皇帝的目光在人羣中逡巡,並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心裡有幾分失望,不免問道:“阮記的人可是都在這了?”
爲首的秋娘跪着,雙手高高向前伸,整個上半身儘量貼地,聽皇帝問起,趕緊回答:“回皇上的話,阮記繡坊共十八人,已經全在這了。”
皇帝聞言,擡腳往裡走去。
皇后跟在身後,一路便聽皇帝打聽阮記的消息,眼神裡不免多了些什麼。她細細打量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的衆人,走到秋娘身邊,看她匍匐在地,不過是個尋常庶人罷了。
目光之中也有幾分凜冽寒意轉瞬即逝。
裴縝站在廳內,看了四周均懸掛着成衣與配飾,很是精美,讚賞道:“這衣服繡樣都別出心裁,連釦子的位置都新穎無比。”
後面跟進來服侍的人忙站在一旁,秋娘從外間進來,始終不敢擡頭看皇帝一眼,躬身回道:“稟皇上,阮記的繡樣都是每年在開春之前便精挑細選,是從前端柔皇貴妃留下來的要求,如今也無人敢怠慢了。”
聽到這個女子提起端柔皇貴妃,皇后眼睛一跳,笑着說道:“顧妹妹心思便靈活,生意管的也好,可惜妹妹英年早逝,唉……”
皇帝不喜歡聽見這樣的言論,不愛別人議論顧長歌英年早逝的事情,總覺得顧長歌的早亡是因爲自己,而自己不能給心愛的女人庇護,也是一種無能。
這樣的無力與無能,在他看來,不可挽回。
他冷冷看了皇后一眼,不再說話,反而直接往內院走去。
秋娘一驚,忙跟上去說道:“皇上不可,裡面是我們住的地方,髒亂不堪,別污了皇上的眼!”
皇帝根本不理她,小瓷子在一旁忙拉住秋娘,低聲呵斥:“不要命了你,皇上的路你也敢攔!”說完趕緊小跑上前,追皇帝。
繞過一道屏風,眼前便是最裡面的內院了。
裴縝直接走到正屋,啪的一聲推開門,裡面東西陳設整齊,絲毫不亂,乾淨整潔,桌上放着茶具,而妝臺上放着一件看起來用的很久的布,花紋是豔麗的桃花盛開。
顧長歌不愛這樣的花,只看一眼便知道,這房間不是她的。
秋娘跟在後面,低聲解釋:“這是草民的屋子,皇上可是在找什麼?”
她聲帶疑惑,皇帝掃她一眼,不吭聲,繼續找另外一間屋子。
就這樣連着找了三間,到第四間屋子的時候,隨着門開,撲鼻而來便是一股玫瑰的甜香,裴縝精神一凜,大步往裡走去,邊問道:“這是誰住的?”
秋娘跟在後面,眼睛不敢看別處,支吾道:“這……這是……”
皇帝看到桃木大衣櫃櫃門關閉,門縫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留在了外面,他伸手拉開,卻見裡面竟然是一件黃色長裙,下面放着一個尚未打包好的包裹,便是那件長裙的衣角露在櫃門外面。
裴縝伸手,提了包裹出來,抖開後,眼尖的發現一件月白色長裙,正是那日自己遙遙一見看到的那身,他激動的把衣服放到鼻尖,輕輕一嗅,熟悉的氣味充盈鼻息。
他控制不住自己,扭身問道:“這間屋子的主人呢?”
秋娘忙又跪下,顫抖不止,就是不肯說話。
裴縝環顧四周,忽然看到擺放在裡面的牀,牀的一邊柱子已經被利刃削成兩半,頂部的重量壓着柱子錯了位置,從斷口看,能感受到利刃的鋒利。
他心中涌現一種不好,給小瓷子打了個眼色,小瓷子立刻逼問秋娘,秋娘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只說:“這是掌櫃的屋子,掌櫃的……”
“你如實告訴朕,有一切事,朕承擔!”皇帝是猜到了什麼,這樣說。
皇后跟在後面進屋,聽見這麼一句話,變了臉色,死死盯着秋娘。
秋娘滿目含淚,顫抖着說道:“掌櫃的前天遇襲,差點丟了半條命,要不是我趕來的及時,只怕……”她伸手抹了一把眼淚,繼續說道“昨晚掌櫃的還囑咐我,一定要關好門窗,我說讓她與我同住,她不肯,說什麼會連累了我的話……我也不明白……”
“她人呢?”皇帝急道。
“掌櫃的今天一早便不見蹤影,草民……草民找不到人,也不敢報官……”
秋娘哭的已經不成樣子,皇后蹙眉道:“皇上,您是在找誰?”
皇帝突然高喊了一聲:“來人!來人!”
立刻有侍衛進屋跪下,裴弦也跟了進來。
皇帝說道:“給朕去找!把整個九州翻遍了也要把她給朕找出來!”
裴弦疑惑:“皇兄是要找誰?”
皇帝一字一頓,眼光能穿透一切般:“顧長歌!”
衆人大驚,皇后失聲道:“端柔皇貴妃薨世已有三年了啊皇上,您尋她做什麼?”
裴弦也勸:“皇兄是不是看到從前娘娘喜歡的東西了,睹物思人?只是皇兄……”
“不必說了!”皇帝厲聲道“朕相信自己的眼睛,都給朕去找!”
裴弦無奈,只好領命,說道:“既然皇兄堅持,那臣弟帶一隊人從南邊去尋,徐大人尋西邊,王大人尋東邊,至於北邊……”他環顧四周,並沒有其他官職較高的大人進來,一時爲難。
“朕親自去!”皇帝蹙眉,“備馬!”
他大步流星走出去,留下身後的秋娘依舊跪着哭泣,而皇后滿臉的驚慌與無奈,她疾步追隨,到了外間,勸阻道:“皇上!皇上外間危險,若是您出了什麼意外,臣妾可怎麼是好?”
“皇上!”
皇后追的急,但奈何花盆底鞋不好走路,怎麼趕得上男子的腳步。
差點一個踉蹌跌坐在地,還是羨予扶了她才免受一跌。
皇帝扭頭道:“皇后放心,朕去去就回,你們就先回驛站等候!”
說完,他翻身上了一屁高頭大馬,揚手揮鞭,黑馬皮毛油亮,高聲嘶鳴便撒開蹄子往前跑去,後面侍衛紛紛上馬追隨。
裴弦也上馬,向着南邊去了。
皇后一個人站在原地,眼裡全是惱怒與恨意,狠狠瞪了羨予一眼,厲聲道:“怎麼回事?皇上怎麼好好地要尋什麼人!?”
羨予受驚,忙低頭小聲道:“娘娘,奴婢也不知道。”
皇后胸口起伏,長舒了一口氣,強自安定下來,看了看四周皆是不知所措的文武百官,擠出一個笑臉道:“皇上臨時起意,各位不必驚慌,今日便到這裡吧,”然後面無表情吩咐道“羨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