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憂顧及的是即墨城與湘靈的心情,而慕容嫣然和君書所考慮的,就是碎島局勢何去何從了。
不由讓人疑慮,碎島王室船堅炮利,戢武王手下雖然都是女子,但此前境內叛亂之時,被斬首的男子近五萬人。碎島之上,其實被她整的跟女兒國差不多了。以戢武王的赫赫武勳,斷然不至於這樣快就被東皇誅殺。
況且,當日北辰元凰還在東海郡那邊督戰的時候,北辰明旭打東皇不是打得挺賣力的,怎麼就一轉身的功夫,就放任東皇攻入玉樹島,坐上碎島王位了?
後續的事情,自然是一件一件來的。
東皇已經在碎島登基。王域之內,別無二主。此時作爲東海郡前線兵府的軍督府與領主所統率的郡王府都已經不能再做什麼了。再有動作,那就是從干涉別國內戰變成對外戰爭了,後果更不堪設想。
只能暫時將碎島的事情放在一邊,先專心顧自己這邊,北辰元凰自兵部派了督察使過去,徹查前線失利的原因,上至領主,下到普通士兵,但凡該負責的,必然追查到底。
至於南疆兵府那邊報上來的,關於即墨城再度擅離職守的事情,朝野內外,倒是謹慎的保持了沉默。
反正天子都竭力裝作沒看見了,眼下又是他正心情不好的時候。儒門出身的文官們又不是傻子。就爲這點事跟他死磕,惹怒了他,罷官抄家也就算了,關鍵是沒辦法青史留名。爲軍國大事跟君主死諫的,那是名臣,爲一點小事跑去跟皇帝吵架,那叫腦子進水。
不能明說,私底下議論議論總還是可以的。宮裡人都說即墨憂那個人,簡直就是個妖孽。都到這個份上了,天子依然對她這般容讓。連她家裡做武將的哥哥都能跟着得到庇佑。真不知道這妖孽在宮裡還能囂張多少年。
看不慣她,又幹不掉她,那就只能受着了。
也不能怪北辰元凰糊塗。即墨城雖然是靠裙帶關係上來的,這一兩年間又在殺戮碎島的事情上一再立場不明,但人家有戰功在,當年屯兵軍府,誅滅海盜不說,與殺戮碎島結盟之事,還不是他一力促成的。
只是今非昔比了,與北隅接下盟約的戢武王死了,如今東皇上位,北隅的立場頓時就變得微妙起來。
既然是鄰國,自然不能輕易開戰或者斷絕往來,北隅的貿易線路還是要從殺戮碎島那邊過的,只是,到了這種情況下,再要去跟東皇談,就不得不將自身的姿態放低了。
想想就知道,過陣子東海郡那邊,怕是要有不少人要被押到天啓來問罪。至於東海郡王本人,總不至於真的跟東皇合作叛亂吧?要是那樣的話,天啓這邊,怕是還有得頭痛。
慕容嫣然之前同即墨憂談過,讓她無事的時候去探探墨雪,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顯然,就這一件事而言,即墨憂也沒見有多上心。也是抱着讓太子和那位淨公主多多親近的意思,慕容嫣然乾脆就自己過去走動了。
淨公主倒是一日一日越長越好看了。雖然臉頰上的傷痕觸目驚心,但只看五官眉眼,也是個玲瓏剔透的美人,不愧是那個人生下的孩子。太子喜歡這個小妹妹,便成天纏着她,總說想去蘊秀宮看妹妹,她也樂得答應。
見她常來常往的,蘊秀宮那邊
也不敢怠慢了,連太醫也走動的勤了。只是,都說雪姬那罌粟霜用得太久,如今怕是不能活了,停藥是死,不停藥,一日日空耗下去,早晚也是個死。
想到她從前跟在碧女身後撐傘之時清水芙蓉一般的模樣,見如今都快枯槁成軀殼了。她又是碧女從北荒帶來的人,天啓偌大城市,無一人能成她背後依靠。宮裡女官雖然客客氣氣,但內中的冷漠,簡直可以凍傷人。就算有淨公主那麼個孩子相依爲命,畢竟只是嬰兒,不能開解心事。想一想就覺得,那位的心境想必是十分悽慘的。
慕容嫣然是真心覺得她可憐,所以無事的時候,便陪她坐一坐,隨便說幾句。
病是病的沉了,但神智卻還清醒。時不時的,便提起一些從前的事情,偶爾說起碧女,就見墨雪始終黯然神傷的。不過是多幾分難過罷了。
就聽墨雪說,“若是主子還在,我也不至於淪落道這般地步。都是我的錯啊。”
說着說着就哭起來,就算只是從旁看着,都覺得不忍心。見她淪落到這種地步,別的人連這殿所一步也不願踏進來,慕容嫣然眼看着人是沒幾天好活了,索性做好人做到底。天天親自去蘊秀宮探她。又因她服食罌粟霜實在太多,貌似活鬼,已經沒法再見人。便特意叮囑了方採菱,讓蘊秀宮的女官都不用再進去伺候了。
到了後來,罌粟霜被徹底斷了之後,墨雪就病的更厲害了。發瘋的時候,什麼話都說,一會兒說什麼當年碧姬之死,原是她與白花館的人合謀而致的,即墨憂畫下的咒符,就是被她親手放進碧姬的湯藥之中。一會兒又說,昔日碧姬在長門宮的時候,跟一個年輕公子過從甚密,同進同出。又說起當年陰陽師大去的時候,那個人甚至追到廣邪清法殿陪伴碧姬好幾個月,同住在一間殿所。那一位面上冰清玉潔,其實對帝王半分感情都沒有。
一開始只當她是神志不清胡言亂語。聽到後來,不由心驚肉跳。尤其是說到與碧女在宮外來往的那個年輕公子的事情,情節逼真歷歷在目,似是真的發生過似得,細想起來,從前碧女還在的時候,的確不怎麼在內廷待,反倒是三天兩頭往宮外跑,攔都攔不住。
不由抓住墨雪衣襟,逼問道,“那個人是誰?”
墨雪淒涼的笑笑,道:“是太子啊。她就是那樣命好,生來就高高在上,陛下喜歡她,太子也喜歡她。我跟她那麼多年,就只得到一個名份。可是陛下連看也不肯看我一眼啊。”
太子你妹啊。
慕容嫣然順手將她推到一邊,心想這可真夠會編的。陰陽師大去那會兒,太子連生都沒有生下來。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才能糊塗到這種地步?
聽這些瘋言瘋語,聽久了,腦袋也痛的厲害。她站起身,打算出去透口氣,才走沒兩步,卻驟然電光石火間想起一事。
太子,可不止一個。三十年前鳳先太子在內廷失蹤,北辰元凰被選爲皇嗣,但那位太子,卻從未被廢黜過。
她緩緩回頭,輕聲問墨雪道,“你知道那個人叫什麼嗎?”
墨雪喃喃道,“小鳳仙,別人都叫他鳳仙公子。”
慕容嫣然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些事,一個字都不能外傳。
反正碧女人已經死了,塵歸塵,土歸土。若是再將這些陳年往事掀起來,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這個時候再看向墨
雪的時候,眼神裡不免就生出了幾分厭惡。
都是她的錯,若不是她那一碗符水,即墨憂也許也沒辦法成功害到碧女重傷,以至於最後身死北荒。若不是她,那一場風波也許根本就不會有,慕容綰綰與柏舜也不會因此而被牽連,一個殞命,一個被驅逐出宮。
歸咎於她,也許不夠公正。但看看那個人的樣子,明明身體已經被罌粟霜徹底掏空了,苟延殘喘着,說着那些胡言亂語的話,還活着做什麼?真要容她活下去,也許過不了幾日,話傳出去,更多人將要因此而死。
連太子血脈,也會因此遭到質疑,那孩子也沒做錯什麼,爲什麼要重演昔日鳳仙太子的命運?
她站在那裡猶豫着,卻連一步也邁不出去。隔了許久,卻似突然醒悟了一般,快步折了回去,一把抓起牀上的錦被,對着墨雪的面孔捂了下去。
枯瘦的人形在她手下不出聲的掙扎着,將死之人驟然爆發出了極爲可怕的力量,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按住對方的,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讓她活下去,絕對不能讓她活下去。
就算被掙扎的人狠狠踢到小腹與大腿,痛的要死,也一直忍耐着,直到錦被之下的人再也不動,她才鬆了一口氣,鬆開手,跌坐在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顫抖着手想要掀開錦被去看那個人死去之時的面孔的時候,殿門突然被人推開,逆光之處,佩深疑惑的看着她,問:“姑姑,怎麼了?”
“快!傳太醫,雪姬不行了。”
用不着故作鎮定,喊出來的那一聲聲嘶力竭,連她自己也聽得出自己的慌張。佩深連忙跑了出去。她就趁着這一瞬間,深吸一口氣,掀開了那牀錦被。
與料想的不同,被悶死在下面的,其實是一張平靜的面孔。
太醫來的時候,方採菱恭謹的將她請了出去。
說是這種地方不乾淨,不是她這樣尊貴的人能待下去的地方了。
慕容嫣然在心裡冷笑,心想你還不知道,最骯髒的事情,原是我親手做的。
但面上卻淡淡的說,“本宮就在殿外等候吧,好歹姐妹一場,送雪姬一程。年紀輕輕就這麼沒了,也真是可憐。”
裡面何太醫帶着藥童還在忙着,就像那個人還有得救似得。
足足大半個時辰,每一刻都是煎熬。直到最後一刻,方採菱平靜的聲音自內殿之中傳來,“雪姬去了。”
殿內女官紛紛跪下哭拜,不過是禮數罷了,沒有人會爲她掉一滴眼淚。蘊秀宮中古老的編鐘被敲擊出悠長的哀調。慕容嫣然緩緩轉身,不曾察覺的時刻,兩行清淚劃過面頰,大概不是爲了那個人吧。是爲自己已經不再幹淨的雙手。
雪姬位分低微,一生也就做綠玉軒女官那會兒見北辰元凰的次數多一些。宮裡人不在乎她,內務府的人連治喪的事情都懶得費心,幸而有慕容嫣然一一過問瑣事,纔算是勉強維持着體面葬了下去。
底下人也有些真心感念的,說明成君真是心懷仁德,什麼事情都在心裡惦記着,對再卑賤的人,也是關懷備至。她聽了,也只當沒聽到。
自然是有人懷疑背後動機的,但她也懶得管了。
雪姬下葬之後,她特意將皇甫明月叫到了明成殿。
有些事,是沒辦法堂而皇之的說的。蘭漪殿上下耳目衆多,她不想冒那個風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