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醒過來之後,吩咐由太子完顏豫處置一切政務,宗磐由人扶着來到懸掛了太祖太宗畫像的“聖武堂”,將所有人都趕出去,獨自一人坐在畫像之前,一邊飲酒,一邊在心裡和故去的長輩說說心裡話。
“我宗磐自問無愧於祖宗,無愧於江山社稷,拼了全力要光大祖宗基業,使我大金國一統天下,到底是哪裡做錯了,竟落到這般境地?宗翰飛揚跋扈,有不臣之心,哼,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來做這個皇帝,所以,我殺了他滿門。合刺年幼無知,心慕漢族文化,由他來當皇帝,用不了幾年,女真人還有幾個會騎馬還有幾個會舞刀?合刺不行,如果我還不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能挽救大金國了。”
不知不覺中,宗磐流淚了,倒不是貪生怕死,只是爲這麼多年的嘔心瀝血不值啊!他不知道失敗的原因,他不甘心啊!
“呵呵,這是我第一次流淚,也是最後一次。得到大宋進攻東京、西京的消息,我不顧臉面,親自上門去請宗弼帶兵出征,連續去見了三次才見到宗弼,這傢伙倔強的很,是一頭老驢,要順毛摩挲才行呀!他帶走了上京和中京的所有精銳部隊,宗室子弟隨軍者二三十人,我的兩個兒子也跟了去,現在,一個陣亡一個下落不明,宗弼無能葬送了我們大金國的希望。恨只恨,當初我就應該親征西京,一定可以擊潰宋軍,保我萬里江山。你們能告訴我,到底怎樣做能挽回局勢嗎?”
回答他的是可以聽到心跳的寂靜,還有太祖皇帝自信的笑容、父皇英武的身姿。美酒喝到嘴裡都是苦澀的,轉身瞧着牆上的影子,用手輕輕撫弄一下脖子,笑道:“大好頭顱,難道要送人不成?”
長出一口氣,起身舞劍,劍光霍霍,慷慨而歌: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
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
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真珠索。
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
誰念萬里關山,征夫僵立,縞帶佔旗腳。
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
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與談兵略。
須拚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唱罷,忽然頓悟,什麼千秋霸業、皇權社稷,什麼美酒佳人孝子賢孫,根本沒有一點意義,萬事成空萬事成空啊!
一人輕輕釦動殿門:“陛下,該用膳了!”
“滾!”多說一個字都不願意,多吃一頓少吃一頓又有什麼區別?
黑暗中,他又似乎看到了希望:上京周圍,蒲與路、胡裡改路、速頻路、黃龍府、肇州、隆州還有一些人馬,他們回援京師,不會一點機會都沒有吧?
二十二日,宋軍沒有攻城,宗磐巡視京城防務,開府庫將大半財貨都分與軍士,如果不能守住上京,難道要留着便宜南人?召集百官商議對策,平時都是振振有辭、智計百出,現今一個個都成了木偶,不會說話了。夜間,突然傳來消息,宋軍拔營起寨,撤走了。宗磐大喜,繼而想到事情決不會象表面那麼簡單,再靜靜地坐下。派人出城查探,果不其然,宋軍只是撤到了地勢較高的山崗上,包圍圈一點都沒有鬆懈,出去了二十幾人,只是回來了三個。
二十三日,連續傳來壞消息,蒲與路都統畢王宗哲陣亡,一萬軍隊沒活下來幾個;胡裡改路的援兵也被殺得大敗,總計六七路兵馬都打了敗仗。消息是通過海東青送進來的,這時候畜生倒是比人更管用。宗磐彷彿立即掉進了冰窖之中,從心裡往外冒涼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更可笑的是,還收到了隆州方面捎過來的中京留守的求援軍報:宋軍宣毅軍團進逼中京真定府,中京城岌岌可危。可笑啊,可笑,朕要是有援兵就殺出去,先殺南人,再殺你們這些廢物。
連續幾天沒怎麼睡,宗磐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夢中也不得安生,宗翰神奇復活,合刺驍勇無比,太祖太宗冷眼旁觀,朝中百官持中觀望,宗磐單憑一己之力,居然撐起了頭頂上的藍天,將敵人全部投進萬劫不復的地獄。大勝之後,仰天長笑,忽聞遠方萬馬奔騰,又似驚濤拍岸,猛地醒了過來。
“陛下,大事不好了,南人掘河放水,城中水井裡的水不停上涌,積水已經有一尺深了!”內侍嚇得不敢擡頭,只顧說話。
水淹上京?哈哈,絕妙的計策,宋軍中還是有幾個能人的嘛!
天還沒有亮,寢殿外面人聲嘈雜,一定跪了很多官員,在等着他拿主意。如果他知道怎麼辦就好了!
“傳太子諸王進來!”
太子完顏豫進殿,奔到牀前跪倒,哭道:“父皇,現在該怎麼辦啊?”
宗磐微微一笑,說道:“慌什麼!吾兒要記住,從今天開始,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不要慌亂,要沉着應對。”
“是,兒臣記下了!”
宗磐掃視着跪在大殿內的羣臣,道:“非常之時,必須非常應對。朕決議傳位於太子,卿等以爲如何?”
太子哀求道:“父皇,兒臣怎麼但當得起啊!”
國論左勃極烈、曹王完顏宗雅道:“太子聰明仁孝,足以光大祖宗江山,不過,國勢艱難,還需陛下……”
“那是自然,有大事需稟奏取旨之後才能施行。”宗磐道。
國論右勃極烈、隋王完顏宗順哭道:“臣等遵旨,請陛下一定要保重龍體,城內軍民同仇敵愾,誓死殺敵,一定能夠擊敗宋軍,復我萬里江山。”
宗磐平靜地點頭,道:“愛卿之言極是,來人請太子座!”
宗磐更衣正座,太子陪在一邊,羣臣山呼萬歲,符璽郎呈上傳國之寶,金國第五位皇帝完顏豫正式登基繼位。改年號正隆,尊皇帝、皇后爲太上皇、皇太后,封太子妃唐括氏爲皇后,虞王永升爲皇太子,大赦天下,並詔令四方諸侯回援上京。
大事已定,宗磐突然覺得輕鬆起來。上京城內有一座萬安山,山上有一棵大樹,樹旁有一座萬安宮,金國太上皇宗磐駕臨萬安宮,每日登高望遠,吟詩作畫,如同神仙一樣逍遙。
城外的水終於退了,城內又稍微恢復了一點生機,街道上行人漸多。連續三天的高溫天氣,黃土淤泥隨處可見,空氣中跳躍着浮躁的因子,城內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敵軍並沒有離去,敵軍一天不攻城,頭頂上懸掛的劍就會降低一寸,離死亡就更近了一些。救兵沒有再出現,是不是就意味着永遠不會出現了?沒有救兵,即使城內的所有男子都拿起兵器,也打不過萬惡的敵人,結果只能是死亡。等待死亡的滋味,令人瘋狂,宗磐花天酒地,動輒殺人,一切的一切都會發出**而瘋狂的味道。
四月初三卯時三刻,宋軍飛艇再度出現在城頭,攻勢比十天前猛烈百倍,大型投石機投擲的轟天雷、以及百餘斤重的石頭砸落到地面上,造成的震撼難以用語言來描繪。戰鼓隆隆,宋軍集中全力突擊南北兩面城防,東西方向只派出遊騎監視城內動靜。
巳時初,宋軍的旗幟在城頭高高飄揚,宗磐站在萬安山頂,看到了這改變歷史的一幕。身後的女人們如同驚慌失措的小鹿,駐守此地的士兵滿眼都是淚水,宗磐盤腿坐在樹下說道:“你們都逃命去吧!走吧,嗯,快走!”
周圍慢慢靜了下來,只能聽見遠方的喊殺聲,睜開眼睛,卻看到了正默默垂淚的多保真,一個沒有名分的女人。
“你怎麼還不走?”
多保真抽泣着說道:“陛下殺了我的全家,你讓我去哪裡啊?”
多保真是蒲與路一個部落首領的女兒,因爲支持合刺,全家幾十口人被他殺了個乾淨,多保真青春貌美,殺了可惜就留下了她的性命。
宗磐沉臉問道:“你想殺了朕爲全家報仇?”
多保真輕輕撫弄着小腹,風兒捲起她的裙襬,桃紅色的小臉真是喜人,已經很多年沒看到這麼精緻的女人了。
“我很想殺了你,這種想法折磨了我很久很久。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我的仇人,阿爸、阿哥做了錯事,或者應該獻出他們的生命,可是,我的弟弟妹妹們,他們根本不懂事,還沒有享受到人生的快樂,就被你這個惡魔奪去了生命。殺人,真的很快樂嗎?”帶露的桃花,越發誘人了。
宗磐取出一把匕首,將刀把拍到多保真的手裡,脫去刀鞘,露出亮閃閃的鋒芒:“你也可以試一次,確實能得到巨大的快樂!”
宗磐緩緩轉身,注視着街道上正在激戰的士兵,還有遠方冉冉升起的硝煙,深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氣,其中還夾雜着女人的芬芳,死在桃花一般女人的手裡,不是勝過死在敵人手中?
“動手吧!”
三息之間,漫長得恰似百年;“當”地一聲,匕首落在地上,柔軟的身子貼到他的背上,淚水打溼了衣裳,多保真失聲痛哭。
“爲什麼?”
良久,女人才答道:“我懷了你的骨肉,若是親手殺了你,將來如何跟咱們的孩子交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阿爸、阿媽你們告訴我呀,快點告訴我呀!”
宗磐猛地轉身,將女人樓在懷裡:“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記住了沒有,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不知要怎麼安慰這個悲傷的女人,有一隊軍兵已經正在向這邊殺來,他沒有時間了。用手奪回匕首,大叫一聲,用盡全身之力向胸口捅了進去。略微低頭,能看到涌出來的鮮血,恍惚之間,他聽到一個聲音:“死的人是誰!你又是誰?”
“大金國太上皇帝完顏宗磐,我是他的女人。”
這個傻女人啊,做宗磐的女人又有什麼好?
攻城之前,李顯忠與曲也怯律等人約定,進城之後不得縱兵搶劫燒殺。聽說金國國論左勃極烈、曹王完顏宗雅,特別善於聚斂錢財,就將宗雅府中的金銀珠寶全部送給蒙兀室韋兄弟作爲酬謝。
曲也怯律極爲不滿:“城內王宮大臣上百位,還有皇宮、府庫,金銀財寶不知多少,大帥就給我們一個曹王府,豈不是太小氣了?”
李顯忠正色道:“本帥將鎖宮室、封府庫,一草一木都要登記造冊,將上京城完完整整地呈送給皇帝陛下,作爲全軍獻給陛下乾龍節的賀禮。大頭領要不要也將曹王府作爲賀禮獻給我國皇帝陛下?”
昌王趙柄抓住時機,說道:“毅然起兵,幫助我軍攻打上京,這是大頭領的第一功;聯合茶赤刺部,尋找到捷徑,使我軍免於奔波之苦,是第二件功勞;入城之後,纖毫不取,是第三件功勞。每一件都是大功,合在一起,就是奇功一件。而且,將曹王府分給大頭領,上京就不是完整的上京了,李大帥的功勞就打了折扣。你如果幫了李大帥,將來的好處也是無法估量的。”
是啊,能做到捧日軍團都指揮使的人,在大宋也找不出幾個人來,李顯忠無疑是大宋皇帝面前的紅人。這樣一個人,再加上昌王趙柄,京城顯赫家族張家的族長張仲熊,相公之子、駙馬都尉鄭七郎,分量重得可以壓死人啊!曲也怯律左右思量,下定決心,猛地一拍巴掌,道:“好,大帥想做一件裡外光鮮的大事,我們蒙兀室韋人就成全您!”
李顯忠大笑:“痛快!一言爲定!”
“駟馬難追!”曲也怯律居然還能知道這句話,可真是不簡單!
散會之後,鄭七郎將曲也怯律拉到沒人的地方,小聲說道:“大頭領是個爽快人,在下願意交大頭領這個朋友。進城之後,只要你稍微疏忽一點,軍兵們知道自己怎麼去弄錢,也虧不着他們,只是不要做得太過火,不能殺太多的人,明白了嗎?”
曲也怯律剛明白,又糊塗了:“李大帥不是通令全軍,不許……”
“站在他的立場上,當然要這麼說,但是,誰都不會傻到一文不取的地步。這是公開的秘密,我怕你吃虧,所以先提醒你一聲。要想點辦法,讓兄弟們的腰包鼓起來,還要做得外人挑不出毛病來,這也不難。”
可是難住了正直的蒙兀室韋漢子:“求將軍教一個法子。”
七郎笑道:“比如說,城內的王府,肯定大家都在盯着,但是那些商鋪就未必有人注意。挑一兩個有錢的,悄悄把事情辦了,不就行了!”
曲也怯律大喜,抱住鄭七郎,那麼溫暖,就像抱着親爺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