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姐弟
此時已近正午,陽光照在何宗羣的身上,如同鑲上了一圈金邊。
何淑婷的眼睛有一剎那的模糊,她忽然覺得眼前的何宗羣竟然有些陌生。
“太妃,請起身接旨吧。”何宗羣聲音冰冷,卻又有着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
何淑婷怔了怔,接旨?接什麼旨?
她這纔看到何宗羣身後還有很多人,這些人裡有她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都是長安軍裡的將領,也有隴西郡當地官員,還有一些生面孔,她好像從未見過。
何宗羣環顧四周,沒有看到武國昌,他問道:“長安王何在?”
一直站在何淑婷身後的紅袖上前一步,對那幾個不知所措的僕從說道:“還不快去把長安王帶過來接旨?”
僕從如夢方醒,慌慌張張跑出去,很快便將剛剛換好褲子的長安王抱了過來。
看到像個傻子一樣站在身邊的武國昌,何淑婷怒火中燒,她不傻,眼前的形勢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何宗羣,背叛了她!
她強忍怒氣,臉上的笑容更加柔弱:“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旨,還有,這些是什麼人?”
她指向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何宗羣說道:“也不能怪太妃不認識他們,他們是專程從張掖和莊浪衛趕來的,來一起見證這重要時刻。”
張掖?甘州衛?莊浪衛?河西地區?
何淑婷早就聽說過這兩地,她聽武驥說過這兩個地方的重要性,還有那個什麼黑魔王,以前就是張掖總兵。
那些人就是這兩地的官員嗎?
他們竟然來了隴西郡?
爲什麼?
見她紋絲不動,紅袖伸手,一把按住她的脖子,也不知她用了什麼巧勁,何淑婷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她驚愕地瞪大眼睛,她想質問紅袖爲什麼,可是她的脖子被紅袖緊緊按住,讓她的腦袋動彈不得。
她只能屈辱地跪在地上,乳孃見了,連忙抱起武國昌一同跪下。
跟着何宗羣進來的官員們,見這二人跪下,也紛紛跪倒在地。
何宗羣從衣袖裡取出一隻卷軸,將卷軸展開,高聲朗讀:“奉天承運,監國大將軍令!”
何淑婷的腦袋嗡嗡作響,監國大將軍,她知道這是誰,這是何苒!
雖然世人都叫她何大當家,但是何淑婷還記得,何苒是曾經給自己封過一個大將軍的,後來她手下有好幾位大將軍,爲了區分,又給自己加了個監國的名號。
何苒,竟然是何苒!
何宗羣的聲音抑揚頓挫,何淑婷第一次發現,何宗羣官威赫赫。
“.今有我甘州軍、莊浪軍、長安軍,三軍將士雄獅之衆,英勇頑強,克敵制勝,捍衛疆土,令胡虜賊匪聞風喪膽,令百姓安居樂業”
何宗羣又說些什麼,何淑婷聽不清了,她只覺耳邊如有驚濤駭浪,令她搖搖欲墜。
甘州軍、莊浪軍,全都投靠何苒了,還有長安軍,長安軍啊,何苒有何資格表彰長安軍?
這是她的軍隊,是她的!
關何苒何事?
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耳朵,她不要聽,她不要再聽下去了。
可是何宗羣的聲音卻還是鑽進她的耳朵裡:“.長安王武國昌,乃武氏之後,武將血脈,念其自幼失怙,心痛甚之,特命隴西大元帥何宗羣派人護送其入京,由武氏族中女眷撫育教導”
又是嗡的一聲,何淑婷如遭雷擊,何苒不但要搶走長安軍,還要搶走武國昌!
“不,我不答應,他是我兒子,是我兒子!”
“何苒這個賤人,她自己生不出兒子來,就要搶我兒子,我不允許!”
“誰也別想搶走他!”
何淑婷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從紅袖手下掙脫出來,從乳孃懷裡一把搶過武國昌,她死死掐住武國昌的脖子,衝着何宗羣嘶吼:“何苒想要他是吧,那我就掐死他,掐死他!”
她奪不回長安軍,但是她可以殺掉武國昌!
武國昌已經嚇呆了,感覺到母親掐住他脖子的手越來越緊,他的脖子本就被沉重的項圈壓得很不舒服了,現在又被母親掐着,他很難受,他張嘴想求母親不要再掐他了,可是嘴巴張開,他卻發不出聲音來,他伸出小手,大着膽子,想要掰開母親的手,可是他沒有力氣,小小的身體不住扭動,扭動.
何淑婷還在與何宗羣對峙,今天的一切來得太突然,讓她毫無準備。
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改變這種局面,而武國昌,是她唯一能夠傷害到的,也是她現在唯一的籌碼。
何宗羣看着她,眼睛裡沒有一點溫度:“何淑婷,那是你的親生骨肉,你想讓他死嗎?”
何淑婷冷笑:“何苒那個賤人想要搶走他,好啊,那我就掐死他,你帶着屍體去覆命。”
何宗羣搖搖頭:“大當家沒有想要搶走他,只是想讓他在京城生活,武氏族中已經派了兩位德高望重的女眷進京,長安王稍大一些,可以和京中的貴族子弟們一起讀書練武,豈不比他留在這西北之地更好嗎?”
“好個屁!何苒.”何淑婷的注意力都在何宗羣身上,絲毫沒有察覺到紅袖已經到了她的身後,她只覺脖子後面猛的一疼,接着,便暈死過去。
即使她暈過去了,她的十指仍然緊緊箍住武國昌的脖子。
紅袖用力掰開她的手指,將已經奄奄一息的武國昌解救出來,王府裡的大夫被人叫了過來,看到武國昌這個樣子,大夫嚇了一跳,連忙搶救。
過了好一會兒,武國昌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衆人這才鬆了口氣,何宗羣將手中的卷軸宣讀完畢。
從這一刻起,長安軍、甘州軍、莊浪軍,三軍易幟,全部歸入苒軍。
何宗羣領隴西大元帥之職。
三地的行政官員,有的免職,有的留用。
長安王武國昌進京。
太妃何淑婷留居長安王府,此生不得踏出王府半步。
何淑婷醒來時,四周一片昏暗,她的頭還在疼,過了好一會兒纔想起今天發生的事。
她環顧四周,這是她的臥房,一切如故,她還在這裡。
“來人,來人!”
何淑婷叫了幾遍,才聽到開門的聲音,光線昏暗,她看不清來人,只能看到那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她嚇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你是什麼人?大膽,快滾出去,來人,來人!”
那人已經走到牀邊,他拿出火摺子,點亮牀邊的一盞燈,燈光照亮他的面龐,那是一張讓何淑婷似曾相識的臉。
“二姐姐,你不認識我了嗎?”
何淑婷怔了怔,二姐姐.一個遙遠得如同隔世的稱呼,眼前的人雖然身材高大健碩,但還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
“你是書橋?”
書橋,何書橋,她有多久沒有想起過這個名字了?三年、五年?
似乎從她離開晉陽之後,便沒有再想起過了。
“是啊,二姐姐,我是書橋,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何淑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麼來這裡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是不是何苒,是她讓你來的?”
何書橋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他搖搖頭:“姐,我的長官是何大力將軍,武驥兵敗咸陽的那一戰,我立了功,那是我第一次立功。”
何淑婷臉色大變,她揚起手,朝着何書橋臉上就是一巴掌:“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武驥是你姐夫,你不知道嗎?那一戰他敗了,可你卻立了功?你那時就是苒軍裡,對不對?你忘了是誰把你從真定帶到晉陽的,你忘了在晉陽時,我是怎麼照顧你的,你全都忘了?
你在何大力軍中,何大力駐守在西安,我從西安逃亡的時候,你就在西安,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麼狼狽嗎?
你就一直看着我受苦,你這個白眼狼!
是何苒,這都是何苒教給你的,是不是?
你看着我受苦,現在我被人欺負了,你知不知道?
你若是還認我這個姐姐,你就去殺了何宗羣,殺了他!
你是何家嫡支的公子,他何宗羣只是旁支裡的窮親戚,給咱們家提鞋都不配,你去殺了他,殺了他!”
何書橋怔怔地看着面前這個狀如瘋婦的女人,這是他的二姐姐嗎?
他知道二姐姐犯了錯,但是每每想起二姐姐時,他的腦海裡還是那個坐在善堂裡繡花的二姐姐,沉靜婉約的二姐姐。
他想告訴二姐姐,這幾年他跟着何大力四處剿匪,立了很多戰功。
年少時,他拒絕當官,他把那些戰功全都攢起來,只爲給二姐姐抵罪。
二姐姐殺了大哥,這是死罪。
後來,他漸漸長大,也漸漸知道,他用命換來的功勞,根本沒有辦法爲二姐姐抵罪,因爲二姐姐做了太多錯事。
他抵不起。
這一次,何大力派了一隊人馬來隴西爲何宗羣保駕護航,他自告奮勇也來了,他知道過了這一次,他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二姐姐了,這是他唯一一次見到二姐姐的機會了,於是他便來了。
何書橋苦笑:“二姐姐,這一巴掌是我欠你的,謝謝你當年把我從真定帶到晉陽,讓我能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長大成人,二姐姐,謝謝你。”
說完,何書橋跪在牀邊,恭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何淑婷閉了閉眼睛,恨恨道:“我不用你謝我。”
何書橋站起身來,對何淑婷說道:“大哥的屍身送回真定了,葬在祖墳裡。前兩年,閻家人尋到了母親的下落,也找到了她的屍身,我寄錢回去,請閻家人替我給母親買了一塊墳地。”
何淑婷冷哼一聲:“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我自從離開真定那一天起,就和他們沒有關係了。”
何書橋說道:“二姐姐,外甥就要送去京城了,你放心,大姐姐是不會傷害他的,有機會了,我也會去京城看望他。”
聽到何書橋說到武國昌,何淑婷的眼睛瞪了起來:“你說什麼?何宗羣把國昌送走了?這個混帳,走狗!何苒這個賤人,她竟然連我的兒子都要搶,賤人!”
何書橋搖搖頭:“大姐姐沒有想要搶走你的兒子,她只是不忍心讓正式氏後人流落在外。”
“他跟着我這個母親,怎麼會是流落在外?何苒沒安好心,她是擔心我兒有一天會起兵,奪回屬於他的一切!所以她要把我兒拘在京城,在她的眼皮底下。”何淑婷咬牙切齒。
何書橋嘆了口氣:“可是這世上有什麼是屬於外甥的呢,長安軍嗎?長安軍真是他的嗎?他發號施令,長安軍會聽從嗎?若你說的是武東明留下的舊部,那些更不是他的,武東明把他的人和他的錢全都留給了武駒。至於武驥,大姐姐對他的那點香火之情,早就被你消耗盡了。
外甥什麼都沒有,就連所謂的長安王,也是你們自封的,不作數的。”
何書橋環顧四周:“這座王府,也是孟家的。”
他定定地看着何淑婷,似是能看到她的內心深處:“二姐姐,你想留下外甥,你捨不得他,真的是因爲母子連心嗎?
如果是這樣,你今天爲何要掐死他?”
何淑婷想說不是,可是她的嘴脣動了動,終是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何書橋站直身子,說道:“二姐姐,我會親自護送外甥進京,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安全送到。
從京城回來,我會去真定祭祖,母親墳前,我替你上一炷香。”
說完,何書橋毅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沉重的雕花木門重又關上,四周寂靜,偌大的天地間,似乎只有何淑婷一人。
何淑婷呆呆地坐在牀上,她模模糊糊地記起,當年初到晉陽時,坐在善堂的院子裡,溫暖的陽光灑在肩頭,小小的書橋欣喜地告訴她,在這裡可以做工賺錢,他能跟着其他孩子一起撿豆子,二姐姐也能做針線。
她忘了當時自己說過什麼了,只記得那一刻的她很高興,很滿足。
何淑婷用力甩了甩腦袋,想這些做什麼,那些在善堂裡的過往,是她的恥辱。
她下了牀,她要走出去,走出這間屋子,她還是尊貴的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