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又下了場大雪。
邊關來報,蒙秦和越齊在甌脫戰得不可開交,夏淵看了心裡很是舒暢。而且荊鴻也在這個摺子上做了批註,說不出十日,越齊使者必來造訪,可做結盟準備。
荊鴻都這麼說了,夏淵自然深信不疑,越齊雖然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國家,但一想到可以跟那個處處算計他的蒙秦王正面交鋒,把有生以來的恩怨統統做個了斷,他就熱血沸騰。
按照華晉的習俗,正月十五要上燈,夏淵處理完手頭的事情,閒着無聊,趁着心情好,想扎個花燈給瑜兒玩玩。
之前從蔗溪帶回的機關小雞,瑜兒確實很喜歡,不過只玩了三天就壞了,上好的雕花木上全是這孩子啃的小牙印。小孩子玩東西很費,夏淵知道自己給他做的花燈肯定也不長久,可他還是願意爲他多做些事,讓他多開心一些。
對瑜兒他始終有種負疚感,他覺得自己沒有在這個孩子最需要的時候保護好他,所以總是想着要彌補。這讓他有些理解了荊鴻當初對他的心思,那種不計回報的付出,除了血緣天性以外,大概也只有深深的愧悔和良知的折磨能讓人做到了。
花燈做成什麼樣呢?做成老虎的樣子吧,這次要做個威風凜凜栩栩如生的老虎,省得這孩子整天指着手腕上的小金虎喊“醜貓貓”。
每年宮裡都會請不少扎燈的師傅,夏淵決定找一個師傅來教教他。
用竹篾做了骨架,削了四段細木樁做軲轆,描畫,剪紙……扎燈師傅教得滿頭大汗,既不能過分插手讓皇上失了自己動手的成就感,又不能放手讓他亂做一氣弄出個四不像,好在夏淵不像做小金虎時那麼笨拙了,做到後來倒也有模有樣。
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荊鴻帶着瑜兒來的時候,就看到堂堂九五之尊牽着個老虎燈來回走,呆頭呆腦的小老虎瞪着一雙愣愣的大眼睛,骨碌碌滾過來,骨碌碌滾過去。
瑜兒一下子就被吸引了,邁着小短腿跑到老虎燈跟前,蹲下來戳戳這裡戳戳那裡。
夏淵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我做的!”
荊鴻仔細看看,紙上的漿糊還沒幹透,做工略有些粗糙,其他都很不錯,他笑道:“陛下好手藝,這次瑜兒不會認錯了,老虎,絕對是老虎。”
瑜兒很配合地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老虎……啊嗚……”
夏淵刮刮他的鼻子:“臭小子,你要再敢嫌棄我就揍你!”
瑜兒咧着嘴笑。
還有兩天才上燈,夏淵怕瑜兒這就玩壞了,於是把老虎燈收到櫃子裡,只留了四個軲轆在手上,軲轆削得還不夠光滑,他拆下來接着打磨。
瑜兒見不着老虎,有點急了,扯着他的衣角問:“老虎……躲貓貓嗎?”
夏淵不想他惦記,趕緊岔開話題,聳聳鼻子道:“荊鴻你帶了什麼來?好香啊。”
果然,一聽到吃的瑜兒就把頭扭了過去。
“剛炸好的酥豆腐,昨天你說想吃,我就多做了點。”荊鴻打開食盒,裡面是炸得金燦燦的酥豆腐,還有一碟醬料。
“你做的?哎呀看着就好吃。”
夏淵把打磨好的軲轆收起來,急吼吼地去吃豆腐,荊鴻的手藝很好,這豆腐比他以前吃的都要香,醬料的口味也正好,夏淵吃着就捨不得丟手。
瑜兒看得口水都要滴下來,奈何他人太小夠不到桌子,便張着手臂要荊鴻抱。
荊鴻抱起他,拿小勺舀了點嫩豆腐芯,沾了點醬料喂他。
瑜兒吃得津津有味,剛吞下去就“啊啊”地還要吃。
荊鴻又把食盒下層的飯菜擺出來,夏淵掃了眼,都是他愛吃的。
夏淵問:“你不吃嗎?”
荊鴻:“我在戶部吃過了。”
“又去戶部了啊,大過年的,你就讓自己歇歇吧,我就是想讓你好好休息,才把任你爲司徒的旨意延到年後再公佈的,到時候兵部和戶部都歸你管,有你操心的。”
“也就忙這兩天了,戰後比較亂,流離失所的百姓也多,總要把他們安置好。”
“好吧,隨你,別讓自己太累就行了,後面還有場硬仗要打呢。”
瑜兒眼巴巴地看着他父皇夾起一整條酥豆腐往嘴裡送,饞得不行,小嘴湊到他筷子旁邊撅着:“燙,吹吹啊……”
說是要幫他吹,其實就是想讓他喂自己一口。
夏淵故意留了一小塊在筷子上逗他。
“陛下……”
“嗯?”夏淵讓小豆腐塊在瑜兒面前繞了幾圈,看他的小腦袋也跟着轉了幾圈。
“把安慶王放了吧。”
夏淵的手一頓,瑜兒終於如願以償吃到了豆腐。
瑜兒吧嗒吧嗒吃着,嘴角沾了好些醬汁,夏淵給他擦擦嘴,冷聲道:“他那時候可是想要搶我的皇位啊,就這麼放了他?”
“兵部有不少人曾是他的勢力,有他協助的話,整肅起來應該會事半功倍。”
“讓他協助管兵部?那不是給他機會再篡一次位麼?”
“不會了。”荊鴻勸說,“不會了,陛下自己也很清楚吧,皇權在你,民心在你,他已沒有能力再與你抗衡了。何況當初宮變之事,他雖有意圖,但並未付諸行動,也虧得他與聶老賊周旋,我們才爭得一線生機,孟啓生的兵符也是他給我們的……”
“那又如何?”
“並不如何,”荊鴻太瞭解他,知道他真正等的是哪一句話,“只不過,他畢竟是你的兄弟至親,沒有了皇位之爭,又何必手足相殘……”
“放就放了吧。”夏淵擺擺手,順着臺階下了,“你怎麼說都有理。”
“陛下英明。”
“後天叫他來看燈喝酒。”
正月十五,整個秣城都上了燈,幾乎要融化了所有屋檐下的雪。
夏澤從宗正寺出來後,行事很是低調,若不是夏淵召他進宮,估計還要繼續在王府裡窩着。這還是上次宮變一別後,荊鴻第一次見他。
“王爺,別來無恙。”
“荊鴻。”夏澤看他行禮,神色複雜。
被關在宗政寺時他總是想,若是這人能站在自己這邊,當日斷不會功敗垂成。然而想的越多也就越明白,打從一開始這人就不屬於他,那時候夏淵還是個癡癡傻傻的太子,這人就那麼心甘情願地陪着,他看不懂他,卻也很仰慕他。
少時的心思漸漸沉澱,他如今大勢已去,本以爲要被夏淵趕盡殺絕,孰料又是這人給他求了情。他想,他與荊鴻之間,大概是一盤下不完的棋局,對他而言是畢生遺憾,對荊鴻而言,不過是落子時短暫的一念。
在荊鴻的眼中,夏澤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他瘦了很多,看樣子吃了不少苦。他的眼神更加內斂,和夏淵一樣,脫去了少年的稚氣,成長爲一個更機敏、更出色的男人。
兩人之間沒有太多的話好說,夏澤道了聲意味不明的謝,荊鴻頷首,說皇上在碧心亭等他一塊兒賞燈喝酒。
夏淵也沒擺皇帝架子,與夏澤夏浩執杯對酌,談起這兩年發生的事,不勝唏噓。
聶家當權後,對其餘的皇族血脈大加迫害,年幼的五皇子和六皇子都無故“病逝”,四皇子意圖反抗,逃出皇宮,但終究力量太弱,被聶賊派人暗殺,皇族的兄弟只剩下他們三個,如今能坐在一起喝杯酒,互相之間也沒什麼難以釋懷的了。
夏浩說:“來時看到瑜兒在遛老虎燈,那小模樣神氣得不行,我逗他,讓他給我玩玩,嘿,臭小子居然咬我一口。”
夏浩向來是個直腸子,酒興上來就把“太子殿下”喊成了“臭小子”,夏淵笑罵:“臭小子咬的好!你個做叔叔的還好意思跟小孩兒搶玩具,咬你一口算便宜你了!”
夏澤道:“我也看到了,哪兒來的老虎燈,這一路看過來,全皇宮裡就他獨一份,莫不是什麼特別的人送的。”
其實夏澤當時就問了瑜兒老虎燈是誰給的,瑜兒得意忘形,順嘴說了句“爹爹做的”,說完趕緊用手捂着嘴,再問他什麼就只是咯咯咯地笑。夏澤自然猜到是夏淵好面子不讓他說,這會兒是故意調侃。
果然,夏淵大着舌頭說:“唔,可能是哪個工匠專門給他做的吧。”
“哦是麼,我還以爲是皇兄或者荊鴻做的。”
“荊鴻不行,荊鴻不會做這個,他什麼都好,就是畫畫不太好看,沒我畫的傳神。嗯,也不是我做的,怎麼可能是我做的,反正不是我做的……”
夏澤:“……”
夏浩:“……”
夏浩發現了,他二皇兄雖然爭皇位爭不過大皇兄,但挖個坑讓喝醉酒的大皇兄跳,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天晚上最高興的就是小太子夏瑜了,他又收了好些紅封,算上除夕夜收到的,足夠買下一座城。不過他什麼都不懂,他只知道吃和睡,還有炫耀他的老虎燈。
荊鴻把他送回朝陽宮哄睡了,轉身出來就見到了醉醺醺的夏淵。
夏淵靠在迴廊的盡頭,呆愣愣的。
他恍惚中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走,此時此刻的朝陽宮好像回到了他新婚的那天夜裡,到處都點着燈,這院子裡好幾條路,路上的雪都被燈火映得紅紅的。
他心裡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叫荊鴻,他記得,那纔是他想娶的人。
可是他在哪啊?
夏淵喃喃地說:“他們都弄錯了……我想來找你,可是他們帶錯路了……那邊不對,你不住在那裡,你在等我,在等我……”
荊鴻在他面前頓住腳步,心裡猛地一陣痠疼。
他忽然有種錯覺,這個孩子彷彿從來沒有長大,還是那個纏着他問白玉手板上寫的是什麼的幼童,是那個在大殿上戳着樹枝聽他唱打油歌的少年,是那個……在大婚的夜裡迷失了方向的傻太子。
荊鴻伸手撫摸他微涼的臉頰:“是啊,我在等你……”
他等着他來找自己,等了那一夜。他等着他原諒自己,等了這一生。
如今他所得的,卻是比他所奢望的更多了。
夏淵伸手拉過荊鴻,仔仔細細地看着他的臉,眼眸晶亮,那些歡喜和滿足就這樣全部流露出來,傾瀉在荊鴻身上。
他低下頭,輕輕地吻他。
乾燥溫暖的嘴脣相互摩擦,這是個並不深入的吻,舌尖一點點溼潤着彼此,描畫着細小的脣紋。沒有任何技巧,夏淵像個孩子一般,緩慢而磨人地吮吸,生澀又霸道。
紅色的燈籠隨風搖曳,給他們留下一道剪影。
這是個讓人沉醉的夜晚,足以彌補曾經錯失的遺憾。
夏淵的酒醒了些。
他說:“我的江山是你的第一道枷鎖,我的兒子是你的第二道枷鎖,我自己,是你的第三道枷鎖……我一定可以留住你,因爲我賭上了我們之間所有的情意。”
戰望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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