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麼,別說旁人,就連夏淵自己也說不清。但不管怎麼說,射中他的那隻箭頭確實是屬於那個名叫蕭廉的新兵。
選拔還在進行中,夏淵心內糾結,便放着那人在囚室中暫時不管。他自己負傷,雖不是什麼重傷,但外傷帶來的發熱也讓他十分不適,只能將諸事委託給荊鴻打理。
各項考覈下來,王校尉盡職盡責,所有人的成績都梳理得清清楚楚,於是荊鴻按照當初的約定,給前四十名每人賞了十兩。之後這四十人兩兩比武,荊鴻又給角逐出的二十人每人賞了五十兩。
二十人脫穎而出,選拔到了他們與顧天正比試的階段。這算是個附加條件,目的是讓顧天正探探這些人的深淺,出於安全和公平的考慮,規定不可以使用任何兵器,如果能獲勝,就能得到一百兩白銀的獎勵。
爲了那一百兩,這二十人自然全力以赴,顧天正不愧是內宮侍衛中的翹楚,面對這二十人的挑戰,出招乾脆利落,不花哨,不炫耀,也不急着戰勝,而是一步步試探出對方的實力,再以穩紮穩打的方式將其擊敗。
他話不多,基本上每一場對戰都只說“請”和“承讓”兩句,但與他交過手的新兵都瞭解到了自己的弱點和差距,輸得心服口服。
不過到了最後一人時,顧天正還是受到了一些體力的影響,動作略顯遲滯,但要贏了這人還是不成問題的。衆人只見他在場上見招拆招、遊刃有餘,出掌穩而有力,將那名新兵的攻勢牢牢壓制住。
本以爲此戰也會很快結束,卻不料在兩人一次推掌中,顧天正突然頓住,手腕猛地收勁,這是一個明顯的失誤,那人抓住可乘之機,右腿掃向顧天正的肚腹,將他擊得趔趄。
高臺上的荊鴻眉頭微蹙,但沒有出聲。顧天正那個失誤之後,迅速調整好狀態,繼續攻擊,只是不再直接攻擊那人上肢,而是招招制其下盤,最終以一記漂亮的“落雁踏雪”將那人擊敗在臺上,贏得滿場喝彩。
這二十人,終究沒有一個贏得那一百兩。
挑戰落敗的新兵們依次上臺,就在王校尉準備宣佈他們通過選拔的時候,荊鴻把他攔了下來:“王校尉稍等。”
“荊大人有何事?”對這個太子面前的大紅人,王校尉不敢怠慢。
“我有幾句話要說。”荊鴻轉向那二十名新兵,同時也對着臺下的人朗聲道,“實不相瞞,這次在新兵營的選拔,是爲了給太子殿下挑選近侍,勝出的這二十人,將入編朝陽宮神威隊,成爲護衛太子的肱骨之力。”
此話一出,臺下一片譁然——太子近侍!這對他們而言是多大的殊榮!剛剛入伍的新兵能夠進入內宮,這簡直是一步登天的大好事啊!
荊鴻接着道:“太子殿下特地爲這次選拔提供了銀兩作爲獎賞,本意是鼓勵大家盡展才華,互相競爭,但是,若有人爲了錢財不擇手段,即使他本領再高,神威隊也不會收。這樣的人,爲小利而動搖其根本,我如何能相信他會忠心護主?”
王校尉心下一凜:“荊大人,您的意思是,有人舞弊?”
荊鴻點頭,踱步到那最後一個挑戰顧天正的新兵面前:“我記得事先說過,與顧侍衛這一戰,雙方皆不可動用兵器。”
那人咬牙硬是不承認:“我沒有用兵器。”
“哦?是麼?”荊鴻淡淡反問。
“是!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用兵器了?”那人在他的注視下汗溼重衣,故意說得底氣十足,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
王校尉也很是不解,確實,這人與那名顧侍衛的比試他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並沒看出什麼兵器來,難道這個文文弱弱的文官比他看得還要透徹?
荊鴻見他抵死不認,不再多說,看了看他的手腕道:“腕上刺,我沒說錯吧?”
那人臉色驟變,正待有所動作,豈料荊鴻比他要快,當下攥住他的手臂,挑開綁縛的護腕繫帶……
所有人都看見,那裡有一圈鐵刺環於其上,的確是江湖中常見的兵器“腕上刺”。但這種兵器形態小、不易發覺,能在那幾下過招中看出來,該說是這位荊大人見多識廣、還是觀察入微。
“所以,神威隊不能收你。”荊鴻也沒爲難他,只將他交給了王校尉。
“荊大人當真慧眼如炬,末將帶兵疏忽,還望恕罪。”
“王校尉不必自責,帶兵之事我們不便插手,而且這本就不是你的錯。不過事已至此,皇上答應撥給太子的二十人,便還缺少一人。”
王校尉有些不知所措:“這個……”
荊鴻笑了笑:“是這樣的,貴軍營中還有一人,很得殿下的賞識。”
“哎?是誰?”
“就是那個因射傷殿下而被關押囚室的新兵,”荊鴻道,“我希望王校尉能通融一下,讓他出來與顧侍衛比過。”
王校尉原本還爲太子受傷這事提心吊膽,琢磨兩天了也沒琢磨出來該怎麼處置那個蕭廉,這下聽荊鴻說太子殿下對這人很有興趣,倒是解了他一個心結。
而且他對荊鴻的印象非常好,這個太子輔學大人來他們這兒,既沒有擺官架子,也沒有對他的軍營指手畫腳,事事都徵求他的意見,尊重他對軍營的管轄權,這讓他非常受用,自然樂意答應他的請求。
於是剛放出來的蕭廉被帶到了比武場上,解開鐐銬,與顧天正相對而立。
荊鴻也是第一次看清這人面孔,撇開滿是塵土的軍服和青青的胡茬,這人倒是長了一張俊朗的臉,劍眉星目,隱隱透着一股傲然之氣。
顧天正還是那句話:“請。”
蕭廉淡淡擺了個起手式,也是一個字:“請。”
這兩人一出手,荊鴻瞳孔就是一縮——這個蕭廉,也是個高手。他看得出來,直接與他交手的顧天正更是深有體會,當即不敢大意,專心與他過起招來。
顧天正的武技走的是紮實沉穩的風格,擅長在對戰中發覺對方的破綻,然後一舉擊破。而蕭廉的武技走得卻是快絕灑脫一派,出招迅捷,變化多端,他手中是沒有兵器,若有兵器,想來會更加繚亂人眼。
兩人瞬息間便過了數十招,顧天正始終尋不到這人可以攻破的弱點。這人不是沒有破綻,而是所有破綻暴露出的時間都太過短暫,根本讓人無從下手。
顧天正戰意漸起,一記“扶風掌”拍向蕭廉,眼見蕭廉要捱上這一擊,卻不料在掌風襲來的剎那,他偏身擒住顧天正的手腕,化去一半掌力的同時,向顧天正的胸口同樣拍去了一掌,竟然也是“扶風掌”——他竟在這短短的一瞬習得了對手這一式。
顧天正招式已老,後力不繼,此時閃避不及,只能生生受了這一擊。
蕭廉這一掌收了力,顧天正只被推得後退數步,但他看得出來,這人在讓他。這場比試點到即止,顧天正壓下胸口翻涌氣息,看了他一眼,大方拱手道:“我輸了。”
蕭廉收勢:“承讓。”
勝負已分,這下連王校尉都震驚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軍營里居然有能勝過宮中侍衛高手的人。臺下的人也都驚得合不攏嘴了,這蕭廉,平時也麼覺得有多厲害啊,怎麼今天……等等,他贏了那個顧侍衛?那豈不是能拿到一百兩白銀!
荊鴻如約兌現:“這是一百兩,請收下。這位兄臺武技卓絕,可否願意加入神威隊,成爲太子近侍之一?”
這二十人中,他獨獨問了這人的意願,是因爲他知道,這人絕非常人,就算待在基層軍中,假以時日也定能成大器,自己若想強留恐怕是不成的,不過蕭廉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蕭廉看了看顧天正道:“你已戰了二十場,而且手腕有傷,我勝之不武。”繼而轉向荊鴻,“銀兩我就不要了,不過那個神威隊,我願意去。”
臺下衆人立時倒了一片:銀、兩、他、不、要、了!這人有病吧!
選拔近侍之事終於圓滿落幕,這是夏淵在新兵營的最後一夜,荊鴻也留宿了下來。
入夜,顧天正來偏帳中找荊鴻:“輔學大人,屬下有話要說。”
荊鴻像是在等他一般,示意他落座:“請說。”
顧天正不肯坐,謹慎地斟酌了一下言辭,才道:“那日殿下中箭一事,屬下再三回憶,認爲並不是蕭廉的過失。”
“哦?何出此言?”
“那時是一個新兵射中的鴿子快要砸到殿下頭上,裸|露的箭頭很是危險,蕭廉的那一箭應該是想將那隻鴿子射離殿□旁,但因爲被屬下的劍擋了一下,導致箭矢偏移,本該帶走那隻鴿子的箭這才擦到了殿下手臂,所以若要論罪,屬下才有罪。”
荊鴻沉吟半晌:“原來如此。”
顧天正垂首:“屬下願領責罰。”
荊鴻笑道:“仔細想來,到底還是那一箭讓殿下避開了兜頭而落的箭矢,不過是胳膊上的一點小傷,這件事殿下本就不想追究,既然已經真相大白,就暫且揭過去吧。”
“可是……”
“顧侍衛放心,我還是會向殿下稟明此事,殿下定會體諒。你與蕭廉今後都是殿□邊的人,還是不要有誤會的好。”
“那就多謝輔學大人了。”
“無妨,明日便要回宮了,早些休息吧。”
“是。”
顧天正走出帳外,碰到了等候多時的蕭廉。
蕭廉此時已梳洗過換了衣服,階下囚的頹樣全然不見,顯得愈發挺拔俊朗,他抱臂靠在一根旗杆上,聲音清冷:“你這是什麼意思?作爲我的長官,賣我一個人情?我蕭廉做的事,不需要旁人代爲澄清。”
顧天正從他身前走過,無波無瀾:“不過是各不相欠。”
蕭廉白天讓他一掌,敬他力竭負傷,他便敬他一個清白真相,各不相欠。所謂素昧平生,不正是這樣麼。
次日傍晚,諸事安排妥當,夏淵帶着他精心挑選的二十名近侍回宮了。
他們走後,新兵營中有人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切,進宮伺候太子有什麼好的,不都說了麼,那太子是個什麼也不會的白癡,指不定怎麼無能呢。”
這話剛巧讓王校尉聽到了,王校尉冷冷道:“你見過太子?”
那人嚇得一激靈:“沒、沒有。”
王校尉:“不,你見過。”
那人迷茫了:“啊?我見過?誰?”
王校尉看了看夏淵他們的車駕遠去的方向:“就那個檢閱官,與你們一起比試騎射的那位。記得麼?除去蕭廉,他一個人射下的鴿子,比你們加起來的都多。”
那人徹底傻了:“他……是太子?!”
選拔期間,王校尉一直跟他們說那人是太子派來的檢閱官,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那人居然就是太子本人,他們還與太子殿下朝夕相處了這麼多天……
白癡?無能?那人不禁懷疑,是那些散播謠言的人眼睛瞎了,還是他的眼睛瞎了。
其實那最後一天的比試,夏淵非常想看,可惜他前一晚喝了藥又喝了糖水,一覺睡過了,直到午後才醒,那時候結果都已經出來了。
夏淵後悔不迭,回宮得了空便拽着荊鴻詢問。
荊鴻沒理他的催促,先陪他吃了晚飯,帶他好好梳洗一番,又把傷口處理好了,纔跟他彙報情況。不過此時夏淵舒舒服服地躺在牀上,享受着荊鴻細緻妥帖的服侍,又沒什麼心思關心那些了。
事無鉅細,一五一十,荊鴻說得清清楚楚,包括顧天正與那些人的每一場對戰、蕭廉的出現以及他中箭之事的真相。
“殿下,事情就是這樣了。”
“唔,哦。”夏淵聽着他溫和的聲音,看着他緩緩開合的嘴脣,在瞭解了那些事情的同時,也有些心猿意馬起來,“荊鴻,你靠過來一點。”
“怎麼?”
“過來一點,我有話跟你說。”
“……”荊鴻以爲他要說很隱秘的事,便靠了過去。
“我跟你說……”夏淵刻意貼到他耳畔,近到嘴脣可以碰到他耳廓上細小的絨毛,“有你在我身邊,真是太好了,什麼事情都能解決。那麼我想……”
“殿下?”
“我想……要你侍寢。”
同樣的話,如今說來卻是截然不同的意思。荊鴻本能地向後退,卻被夏淵堵了個正着。不由分說,夏淵欺身吻上他的脣。
他不再是個雛兒了,也不再是個癡兒,他知道這些舉動的含義。他想完全得到這個人的心情已經醞釀很久,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做,現在他有點想明白了,僅僅用權勢、用名利拴住這個人是遠遠不夠的——
那些給予往往無濟於事,最能束縛住一個人的,其實是剝奪。
剝奪他的注意力,剝奪他的自由,剝奪他所有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上一次的吻讓他回味良久,這一次,他想要的更多。
一吻漸深,攪得荊鴻都有些頭昏腦漲,夏淵的呼吸越發粗重,荊鴻感覺到事態不對,立刻推開他的腦袋喝止:“殿下!這不是臣能解決的事情!”
夏淵眼中泛紅,用力將他壓在了牀欄上,急躁地拉過他的手撫在自己□:“你不能解決,那誰來給我解決?”
荊鴻嚇得手一縮,夏淵又痛又爽地悶吼了一聲,更加緊地抓住他那隻手不放:“就這樣,你幫我……”說着再度堵住荊鴻的嘴。
荊鴻無法,只得用另一隻手使力推開他,卻不小心碰到夏淵臂上的傷口,痛得他怒叫了一聲:“啊!放手!”
荊鴻一愕,就這短短地愣神間,已被夏淵按在了身下,衣襟被撕扯開來,發出哧拉的聲響,就在這時,突然有人破門而入,又猛地頓住腳步。
“殿下……”來人被眼前所見震得有點懵。
“顧天正,你來幹什麼?”夏淵被人打斷,十分不爽,冷聲問道。
顧天正連忙屈膝跪地:“殿下恕罪!屬下聽見殿下驚呼,以爲有人對殿下不利!”
荊鴻閉了閉眼,起身整理已然撕破的衣裳,越過夏淵的阻攔,繞開埋首請罪的顧天正,踏出房門,未回頭看一眼,也未說一句話。
……屋子裡只剩下夏淵和顧天正兩人。
夏淵沉默半晌說:“你起來吧,沒有人對我不利。”
顧天正一向話不多,但他深知荊鴻爲人,也深知太子殿下對荊鴻的信賴,所以對剛纔那一幕很是不解,忍不住問:“太子殿下,您在對荊輔學……做什麼?”
夏淵沒有回答,只道:“跟所有神威隊的人說,往後我與荊鴻獨處之時,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擅闖進來。”
“無論發生什麼?” 出於護衛方面的考慮,顧天正想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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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無論發生什麼。”
“可是……如果他背叛您呢?”
“他不會。”夏淵道,“一個只爲了我而活的人,絕不會叛我。”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喜當爹。
閒言碎語:
第二更。(沒有第三更。)
獻菊感謝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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