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傑低下頭，在馬桶上坐着沉默了足足一分多鐘，才感慨地說：“嚴格說來，這一個個馬甲，其實都是我筆下的角色，我作爲一個作者……竟然無法決定甚至預測自己所創造角色的未來。”
投影的笑意更加明顯，他這才發現，投影一片漆黑的臉部上似乎有了一些陰影明暗的變化，隱約看得出表情的痕跡。
帶着勉強能看出的微笑，她緩緩說道：“這正說明你成爲了一個優秀的創作者，現實世界不是有種說法，好的作家創造角色之後，故事就是交給角色來推動。多好啊，這世界對你來說就是個屬於你的故事。”
“真是那樣的話，我寧願寫成我在昏迷中看到的走向。”浦傑苦笑着說，“你怎麼說來着，那叫平行世界對吧？”
“沒錯。時空中存在無窮多個平行世界。你的超能力並不能把你送入任何一個平行世界，但可以在你融合心愛之人氣運的時候，看到某個平行世界裡屬於你們倆的故事。一般來說，所選擇的世界會是最符合你們倆人心中期望的那個。如果期望不同，就是最大公約數。”投影呵呵笑了兩聲，“反正時空中有無窮多個浦傑，總有一個的人生歷程，是你們兩個都很希望的那種。不過比較遺憾的是，能看到的只有你。另一方永遠也不會知道平行世界的存在，所以她的希望，永遠也就僅僅是希望而已。”
“你不用跟我解釋這麼多，我知道，那是我永遠到達不了的地方。我匆匆體驗過那個浦傑的一生，知道他在那邊享受着平凡的幸福，就夠了。”浦傑託着額頭，神情有些傷感，“能告訴我，卞思蕾最後這幾天……都做了什麼嗎？”
“沒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投影輕描淡寫地說，“她旅行了一圈，去了之前和戀人一起去過的幾個景點，然後花大價錢租下了曾經爲了愛情一起吃過苦的小屋子，在裡面發呆了好幾天。然後，在吊扇上掛了根繩子，就把那間屋子變成凶宅了。基本上，她離開家的時候就想好要死，遺書就放在衣櫃她小時候的芭比娃娃盒子裡，她父母估計很快就會發現吧。”
“我……一直都很想問問你。”浦傑用有些嘶啞的聲音說，“卞思蕾的戀人，她與戀人的各種回憶，她的父母，她的童年，她認識的那些人，包括……她小時候那個玩具盒，到底……都是什麼？都是……我的超能力在生成這個人的同時突然變出到這個世界上的嗎？”
投影的脣角微微勾起，只能靠明暗來表現情緒的臉上充滿了鮮明的嘲弄，“你覺得，這是你可以免費了解的問題嗎？”
“我……願意爲此支付一次機會。”浦傑嘆息一樣地說，“我想知道，其實這個問題，早從宋文玉還活着的時候，我就想真正瞭解了。”
“可我就算對你解釋，你也未必能徹底瞭解。”投影平靜地說，“那麼，你確定還要支付一次機會嗎？我記得，你對自己身體會變成什麼樣子興趣不是更大？”
“先知道這個吧。既然你說了我身體的未來並不是一個確定的狀況，那我就不需要着急知道。”浦傑盯着屏幕上陰影中大概是眼睛的地方，“我確認，就問這個。”
“ok。”投影擡手畫了一個“-1”的軌跡，開口說道，“你應該明白，現階段，你的能力差不多就相當於一個受限制的遊戲編輯器，不能在已經被探開的部分中進行編輯，對陰影中的部分，也不能違背遊戲本身的運行規則。這裡用來遊戲來比喻的本體，其實就是所謂的世界線，也就是這個世界原本運行的軌跡。”
“所以你所設想的情況並不會發生，你隨便丟下一個角色，就要連鎖生成那麼多人際關係，那麼多符合記憶的產物，那對世界線的影響將是破壞性的，任何時空也不會允許這樣的激烈操作。”投影的聲音變得平板而穩定，似乎又恢復了幾分當初只能以文字交流時候的嚴謹感，“你所做的事情，就像是往一個巨大的湖泊中，偷偷丟下了一滴水。這滴水爲了在滴落的地方存在，就必須融合到周圍的水中，而在它周圍的水，其實並沒有變動得太過劇烈，只是有了微小的錯位，恰好容下了這滴水而已。你所說的那些，其實都是這滴水周圍的其他水，他們本就存在，只是位置可能和從前不同。這滴水如果消失，那也許周圍的水能漸漸恢復到原來的位置，也許，永遠都不能。因爲不管這滴水最後的結局如何，整個湖泊，其實還是被微小地改變了的。由此而發生的連鎖反應，當初好像被你誤會成了類似反噬、報應一樣的東西了吧。”
浦傑盡全力在腦海裡梳理着投影的意思，“也就是說，卞思蕾的父母、家人、朋友、戀人，她記憶力的那些東西，所有的人際關係，原本就存在，只不過，在卞思蕾這個角色出現之前，並不是她出現後的狀態。這是不是意味着，我放下一個角色，就改變了很多人的一生？”
“改變？”投影用上了一個很是唯心主義的說法，“如果沒有你放下的角色，這些人的一生永遠都不會和你有交集，在你的世界裡，他們就是遊戲中被陰影覆蓋的地方，對你來說根本不能算是存在過。不存在的人生，何談改變？”
“這是什麼歪理，卞思蕾的父母原本可能有一個很健康的女兒，能一家三口過着很平常的生活，根本不需要承擔喪女之痛，不需要遭受這平白無故的打擊纔對吧？”
“不，沒有那種原本。”投影近乎冷漠地說，“卞思蕾的父母原本是誰，連我都不知道。從你激活卞思蕾這個馬甲的那一刻起，他們才被你滴下的水發現，才正式存在於你的世界，你不如這麼想，沒有你的卞思蕾，興許他們兩個根本都不會相識、結婚，度過這麼多年美好的時光，他們甚至可能本該比這更慘，說不定活不到現在。浦傑，這個世界是混沌而無序的，你造成的改變，恰恰把混沌與無序，確定成了你所在的無窮分之一。”